回宿舍時大家正在洗衣服,心怡像個沒事人一樣,在和舍長整理行李箱。
叉叉語文課睡覺被抓了個現行,語文老師發表了長達五分鐘題目為“我就沒見過你這樣女生”的主題演講,扔下一篇古文讓她背,晚自習檢查。
在語文老師的眼里,雖然高考背誦默寫這一項成績只占五分,但是多得一分干掉千人,而且背誦全憑態度,寫不下來就是態度不認真。
對為此我向叉叉考證過,她是不是因為懶才造就今天的局面。
叉叉回答了三個字:“她放屁!”
“站著說話不腰疼,她哪只眼睛看見我不好好背了!哪只眼睛看見了!”
叉叉的大嗓門引得半個班扭頭看我們,我趕緊捂住她的嘴。
“那你怎么就背不下來呢?”
語文老師奇怪,其實我也很奇怪。
叉叉的爸爸是語文老師,媽媽是音樂老師,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年輕時就是一群新時代的有志青年,整個家族算得上是書香世家。
叉叉媽媽懷孕鐘愛酸棗,導致一家老小都以為肚里的是個男孩,叉叉爺爺練得一手好書法,在叉叉降臨八個月前就歡歡喜喜的寫下了這個名字,懸掛在給叉叉準備好的嬰兒房里。
旭日東升光宗耀祖,看得出寄托了多大的希冀。結果卻是個女孩,爺爺也不好把名字收回,就這么將錯就錯了。
雖然有一點烏龍,但小叉叉并沒有受到任何重男輕女的偏見,爺爺奶奶也視這個小孫女為掌上珍寶。
只是后來,叉叉爸爸的兩個弟弟也結婚生子,全是男孩,叉叉爸爸一下子“低人一頭”,瞬間被點燃了勝負欲。
衣食住行,別人家孩子有的東西叉叉一定會有;琴棋書畫,別人家孩子不會的叉叉也一定要會。
當年被林城少年宮風潮影響的不僅是我爸我媽,叉叉他爸比我媽殺伐決斷,除了跳舞樂器這些耳熟能詳的項目,還連帶著報名了詩朗誦、閱讀和作文思維訓練。
我記得那個詩朗誦的班級就在笛子班對門,每天我們在這一面鬼哭狼嚎,他們在另一面鬼哭狼嚎。如果少年宮挨著居民樓,肯定早有人報警了。
我媽心軟,我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策略準保奏效,但是叉叉就沒我這樣的好運氣了,她一哭她爸只會更煩,無異于火上澆油。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們女孩子家家就是矯情。”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那你媽呢?
叉叉無言看向我。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忘了我媽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特例。
叉叉小時候還不如我呢,我雖然也爛泥扶不上墻,但我卻懂得看臉色行事,一直處在天資匱乏惹老師生氣,和勤奮努力讓老師閉嘴的平衡點上,所以老師和我媽說起我時,只能用沒有天分來解釋,加上我配合著做出低眉順眼的可憐樣,我媽無奈又心疼,也說不出什么了。
而叉叉只會用撕掉老師教案,砸壞少年宮鋼琴,在作文紙上吐口水這樣的方法表示抗議。
一點都不懂得深謀遠慮。
她爸爸被氣的七竅生煙,然后戰斗欲更旺,下定決心要把自家女兒培養成飽讀詩書的一代才女。
才女自然是從認字背詩開始。
我自小就知道親戚之間有一個陋習,就是喜歡比較各家孩子的見識程度,誰家的孩子比自家的聰明,自家孩子就會換來幾句訓斥,自家孩子碾壓眾人了,還要掩飾開心說這我們孩子就是個書呆子。
比成績比排名比獎狀,連身高也要拿出來比一比。
“都十歲,你看看人家,高你一個頭。”
更小的時候,牙牙學語的時候,能比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比哪個孩子認字認的最多。
十幾年前神童報道絡繹不絕,某縣三歲幼童能認兩千字,某校五歲小孩能背八百首詩。
后來此類報導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夸張廣告,今天癱瘓多年的王老太貼了這個膏藥能下地做飯,明天白內障的李老頭吃了三無膠囊重見光明。
還有九百九十八元的全金全鉆手表,抹一抹能黑皮變白皮的魔法噴霧。
像我在初中時,會相信電視里說話不打草稿的商家一樣,叉叉的爸爸也認定了認字多就是神童的真理,每天逼著叉叉背拼音讀漢字。
小時候有一種掛在墻上的塑料紙片,有的是拼音表,有的是漢字表,后來還有英語和數字表,叉叉的爸爸買了幾十張,掛滿了叉叉的小臥室。
學會一張換一張,從單純的漢字換到三字經弟子規,再后來是唐詩三百首。
叉叉幼兒園還沒結束,就把一二年級的古詩背完了。
“這不是挺好的嗎,那你后來怎么...怎么就這個樣子了?”
“好個屁,后來我看見字就惡心。”
教育機構里有信口開河的老師,家里有心比天高的父母,笨鳥先飛這句話聽了十幾年,我卻始終不知道,那只笨鳥最后怎么樣了。
笨鳥先飛就能變成聰明的鳥嗎?
為人子女沒有權利討伐父母的決定,父母也是為我們好,真心的。
也有的孩子因為得當的培養開發了智力,在某一個領域成為冉冉升起的新星,得到后生可畏的肯定和贊揚,但也有像叉叉一樣的孩子,在過早的年紀留下了后遺癥,只等某天隱患變成病癥,最終留下惡心的形容詞。
父母沒辦法預料到之后的種種,我們也沒有能力選擇和拒絕,變故不可控,好心也可能是釀成惡果。
沒有對錯,只有獲利者和受害者。
叉叉小學后,領回的語文分數一次比一次低,那個說好了言傳身教心平氣和不會打罵孩子的爸爸,終于舉起了手里的的掃把。
“我當時覺得特別解脫,他可總算是動手了,就他成天看我不順眼還要跟我講大道理的樣子,我看著都憋屈。”
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她爸爸也終于說了心里話。
“你們女孩子就是不中用。”
叉叉知道,程家比她小的兩個弟弟一個比一個聰慧,她爸爸沒少受刺激。
結果好巧不巧,她爸扔下這句話時,她媽媽剛好進門,女孩子不中用的結論一下子點燃了戰火,兩人一個氣頭一個氣傲,扯出了一堆瑣碎的大小雜事開始吵架。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倆第一次吵架,我不記得了,但你有本事吵架有本事離婚啊,成天把我夾在中間算怎么回事,我媽做菜沒放鹽都能扯到我身上,好像我語文不好我媽就不會做飯了。”
捅破了和她爸之間的窗戶紙,叉叉干脆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像之前一樣,她爸爸讓背便背,反而逆反心理日漸強盛,發展成敢用煤氣灶燒語文書的狀態。
既然幼兒園能學習小學課本,自然有小學就使用初中叛逆期的權利,然而我能認可叉叉的話,不代表叉叉爸爸也認可,她爸只會說,孺子不可教,頑劣異常。
她爸不再逼著她學語文了,她也已經在語文這條河里沉了底,后來又遇到一個更年期的初中語文老師,以及一個喜歡用罰寫解決問題的高中語文老師。
她們直接給出了叉叉默寫拿不到分的結論——態度問題。
女孩子天生文科好,默寫理應比男生省心,萬年碰上一個叉叉這樣的,就是態度問題。
她們會說,別人都背的下來就你背不下來?
卻沒有人問過,為什么你背不下來?
但我想,就算問了,就算答了,現況也會依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