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真的翹了一節(jié)課。

他沒有寫作業(yè)，而我沒有拿作業(yè)，我們準高三，我們逃了課，我們在一個沒有攝像頭的小平臺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我們看窗外緩緩下沉的太陽，我們在樓下有老師說話時屏住呼吸。

蘇正陽說，人又不是機器，總學習會學傻了的。

多像他說出來的話。

我給她講小年輕上課穿反了衣服，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寫板書，身后出現(xiàn)了兩個大口袋。全班哈哈笑笑，小年輕紅著臉沖出門，不一會兒換好了衣服回來，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的樣子繼續(xù)上課。

“其實我也這樣，早上起床的時候太早，宿舍里一點光都沒有，好幾次都把校服褲子穿反了，到教室后一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

我們兩個傻呵呵的笑，不敢弄出太多聲響，笑聲只能一點點放出來，憋得的肚子痛。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直覺斷定是個老師，剛剛那點放肆一下子都不見了，我慌忙捂住蘇正陽的嘴，間諜一樣貼緊了身后的鐵門。

發(fā)自肺腑的輕松和快樂通通消失，胸口全是鈍重的蹦跳聲。

恐懼讓人大腦空白的。我什么也不敢想，連轉(zhuǎn)動眼球都覺得費勁，只能一動不動的盯著對面的墻壁。

白色墻面毫無節(jié)制的延展，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我已經(jīng)瞎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感覺才慢慢回歸，視線里不再是大片的白，欄桿、紅圍墻、壁燈、還有蘇正陽慢慢回歸到我的世界。

都過去了，并沒有老師上來。

蘇正陽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還捂著他的嘴呢。

“你沒事吧。”他揉了揉自己的臉，臉上被我掐出來的白印五指分明，很久之前，他也曾這樣捂住我的嘴，嗚哇嗚哇的亂叫——寧晨你臉上有我的手印。

我緩緩松了一口氣：“沒事，我以為有老師上來了。”

“哪兒呢？”他探頭探腦的朝下看了一眼，不解的問我，“你怎么這么害怕啊。”

半小時前他問我，人家吵架關(guān)你什么事啊。

半小時后他問我，你怎么這么害怕啊。

同樣都是難以解釋清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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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可以簡單分為兩種，有擋箭牌的和沒有擋箭牌的。

有擋箭牌的人，比如柴雨辰和蘇正陽，因為成績從小到大都是老師的手中寶，是提升全班平均分的主力軍。

比如呂啟星，家里有司機接送上下學，每次考試無論好壞都會宴請各科老師。

比如初中班長，她媽是我們年級主任，她爸是我們上一年級主任，她從小就認識徐陽中學所有老師。

沒有擋箭牌的學生也可以分類：成績一般還就進步空間的，孺子不可教被一棒子宣判死刑的。

我是第一種。

我怕老師，可能是因為清楚自己的定位——成績不拔尖，沒有人脈關(guān)系，小康之家也送不起多貴重的禮物。

所以從小就記得媽媽教導過的話——成績不好沒關(guān)系，乖乖聽話，別惹事就是好孩子。

蘇正陽問我，這么怕老師是不是以前闖過禍有了心理陰影。

其實不是的。

我并沒有犯過什么大錯，偶爾有些小錯也都蒙混過去了，迄今為止，沒有哪位老師因為成績以外的問題訓斥過我。

“那是為什么？”

“因為——”，沒頭沒尾的，我想起初中的事情，“初中教室剛剛安裝了攝像頭，和現(xiàn)在教室的那個一樣，長得像個鴕鳥蛋，高清彩色可回放。我們中午是一點四十到教室，我去的晚，一點三十五才到，等到一點四十老師進門，忽然叫了好幾個女生出去挨罵——那天并沒有考試，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了。”

“然后呢？”

“后來才知道挨罵的原因，她們那天去得早，一點二十就到教室了，到了之后沒有立刻學習，而是聚在一起聊天，聊到了一點半。”

“就因為這個？”

“就因為這個。”

蘇正陽睜大了眼睛：“靠，你們初中變態(tài)啊。”

他指著樓下攝像頭問我：“就因為攝像頭？”

“不是。”我搖頭，“你知道你和我不一樣的地方在哪里嗎？”

“有什么不一樣的，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哦，我比你腦子好使。”

“說正經(jīng)的。”我氣得推了他一下，到底還是笑了出來。

“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和我們是不同的。”我認真地看著他，他也認真的看著我。

“林城區(qū)遠離市區(qū)，認知制度自成一體，學校數(shù)量也有限，能拿得出手的高中，不過徐陽、二中和樺實。學生犯錯，就會被開除，帶著自己的學籍轉(zhuǎn)去更糟糕的學校，或是家里托關(guān)系拿錢權(quán)開路，風波平息后再把人送回來。我們錯不起。”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安靜的看著我。

“早自習上廁所會被罰站，喊號分貝不足一百，會被扣下罰喊，老師拿棍子打人的事情，連門口裁縫店老板都知道，可即便不合理，我們又能怎么辦呢，除了徐高，林城所有的學校都是這樣的，學生想要上學，就不能和學校對抗，不只我怕，樺實的所有學生都怕，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日子，只有你不怕。”

“你有后路，我們沒有。”

很長的時間里，蘇正陽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沉默的看著窗外的天色變暗，雀鳥回巢，撲棱棱翅膀扇動的聲音轉(zhuǎn)瞬不見。

他問我：“那我?guī)е闾诱n，跑到這里來，你怕不怕？”

我淡淡的笑：“怕。”

“可是你還是跟來了對吧。”

我笑：“對。”

他動了動嘴唇，神色緊張起來又變得緩和。

“我也改變不了現(xiàn)狀，不過再過一年，我們可以去一個正常的大學，學自己想學的專業(y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以后就會好的。”

以后就會好的，這句話像個咒語，從我最相信的兩個人嘴里說出來，讓原本一點依據(jù)都沒有的空白祝愿變得真實。未來不遠，伸手可碰，再怎樣都會比現(xiàn)在好一些，更好一些。

我不知道自己是相信了這句話還是相信了他們。

我指著他伸直了貼在地面上的腿：“你就不怕弄臟校服嗎？”

“校服本來就是用來弄臟的啊。”他理所當然的看著我，補了一句，“而且伸直雙腿有助于血液循環(huán)，能減少壓力。”

“真的？”我半信半疑把腿伸開，還是短了一截。

“恩，你整個人躺在地上，雙手舉過頭頂，全身放松往遠拉，還能長個呢。”他一臉打趣的看著我，我上來就是一腳，他躲開，笑的燦爛。

“真的，軟骨都被抻開了肯定長個兒。”

我嘟囔著：“我又不矮，長什么個兒”

夕陽西垂，我惱羞成怒的看著窗外，他也側(cè)過頭，呼吸離我很近。

“等咱們畢業(yè)了咱們回來，站到圍墻上跳小蘋果。”

蘇正陽興致勃勃的規(guī)劃著，好像明天就是2016年6月7號。

“我才不跳，傻死了。”

“那你給我伴奏，我跳。”

他說完，自己笑起來，太陽只剩下最后一點輪廓了。

我指著窗外淡淡的金色對他說：“你看，你掉下去了。”

蘇正陽抬眼，很溫柔的看了我一眼。

“太陽不會落山的。”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