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市入秋的晨霧總帶著股潮濕的桂花香。林小滿抱著一摞畫稿穿過走廊時,鞋跟磕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響,像極了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這是她轉學到臨江一中的第三日,可每一步都走得比第一天更踉蹌。
“同學,麻煩讓讓。”
身后傳來清冽的男聲,林小滿本能地側身,懷里的畫稿卻“嘩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張素描紙飄得老高,掠過對方肩頭時,她瞥見紙上歪歪扭扭的梧桐樹——那是她今早晨跑時在操場邊畫的,枝椏間還點了幾顆未干的墨點,像被風揉碎的星子。
“對不起!對不起!”她手忙腳亂去撿,發頂傳來男生低低的笑,“別急,我幫你。”
林小滿抬頭,撞進一雙含著笑的眼睛。男生穿著藍白校服,領口松松系著領帶,左臉頰有顆淺淡的虎牙,正半蹲著和她一起拾畫稿。他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撿起一張畫紙時,指腹輕輕蹭過她手背,像片被陽光曬暖的梧桐葉。
“這是……你畫的?”他抽出一張畫著籃球架的速寫,線條雖然簡單,卻把籃筐的弧度勾得極準,“我初中時也愛畫這個,不過我畫得沒你好看。”
林小滿的耳尖瞬間燒起來。她從小學起就愛畫畫,可母親總說“畫畫耽誤學習”,初中時班主任更把她畫的《教室后排的貓》沒收,說“中考前要收收心”。此刻被人這樣直白地夸贊,她喉嚨發緊,手指無意識絞著校服下擺:“隨便畫的……”
“不是隨便畫的。”男生把畫紙輕輕夾回她懷里,“你看這棵梧桐樹——”他指著自己剛撿的那張,“樹枝的走向像不像有人在輕輕撫摸它?你觀察得真仔細。”
林小滿愣住了。她確實觀察了很久:今早晨跑時,梧桐葉在風里簌簌落,她蹲在花壇邊畫了十分鐘,連樹杈間的鳥窩都沒放過。原來有人看得懂她筆下的小心思。
“我叫程硯之,高一(3)班班長。”男生拍了拍褲腿站起來,“你是……轉學生?”
“林小滿,今天剛轉來。”她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低頭時瞥見程硯之校服口袋露出半截藍色耳機線——和她上周在音像店看到的周杰倫演唱會同款一模一樣。
“林同學,麻煩跟我來辦公室一趟。”
班主任王老師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林小滿慌忙抱緊畫稿,轉身時卻撞翻了程硯之懷里的保溫杯。深褐色的液體“嘩啦啦”潑在她素描本上,暈開的墨跡像團化不開的烏云,瞬間吞沒了那棵畫了二十分鐘的梧桐樹。
“啊!”她倒抽一口冷氣,手指死死攥住畫本邊緣,指節泛白。這是她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進口水彩紙,每一頁都標著日期,從“9月1日操場邊的梧桐”到“9月3日食堂的桂花糕”……此刻全被泡成了皺巴巴的紙團。
程硯之的反應比她更快。他蹲下來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抓起紙巾胡亂擦拭:“別急,我書包里有紙巾!”可墨跡已經滲進紙纖維里,擦得越用力,污漬反而越大。林小滿看著他額角滲出的汗珠,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這大概是她轉學以來,第一次有人為她著急成這樣。
“對不起,我賠你一本新的!”程硯之的聲音帶著點慌亂,“我書包里有備用的素描本,是去年美術社發的……”
“不用了。”林小滿猛地抽回手,后退兩步撞在墻上。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是我自己沒拿穩……”
王老師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扶了扶眼鏡:“小滿,這是程硯之同學吧?正好,你數學摸底考不太理想,程硯之是班長,數學競賽省二等獎,以后你就跟著他補課。”
程硯之的表情瞬間凝固。林小滿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王老師手里的成績單——數學58分,紅色批注格外刺眼。她想起昨晚母親在電話里的嘆息:“小滿啊,媽媽這個月又要值大夜班,你自己好好學習……”數學一直是她的噩夢,初中時她還能靠畫漫畫逃避,可到了高中,公式和幾何圖形像張密不透風的網,把她困得喘不過氣。
“王老師,我……”程硯之剛要開口,林小滿已經攥緊畫本低下頭:“我不需要補課。”
“林同學。”王老師的語氣軟下來,“你媽媽昨天給我打過電話了,說你最近狀態不太好。程硯之是年級第一,有他帶著你,數學肯定能提上去。”她拍了拍林小滿的肩膀,“就這么定了,下午放學留一下,程硯之給你講第一章。”
林小滿沒再說話。她抱著畫本跟在程硯之后面往教室走,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檸檬味洗衣粉香。經過三班門口時,教室里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笑——有個男生舉著手機,屏幕里是程硯之剛才蹲在地上幫她撿畫稿的照片,配文:“班長英雄救美?”
程硯之的耳尖瞬間紅了。他猛地加快腳步,林小滿差點跟不上。直到走進空無一人的樓梯間,他才轉身,虎牙咬得緊緊的:“別理他們,我初中時也被起過外號。”
“什么外號?”林小滿抬頭,看見他盯著自己懷里的畫本。
“‘程大畫家’。”他扯了扯領帶,聲音突然輕下來,“初中時我是美術社社長,拿過市繪畫獎。后來我爸說‘畫畫能當飯吃嗎?’,我就把畫具全收起來了。”
林小滿愣住了。她想起剛才程硯之幫她撿畫稿時,指腹蹭過她手背的溫度——那不是“程大畫家”的溫度,而是和她在舊書店翻到的《飛鳥集》扉頁上,陌生人留下的鉛筆印一樣的溫度,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柔。
“你為什么不畫了?”她鬼使神差地問。
程硯之望著窗外的梧桐樹,陽光透過葉片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因為畫畫需要‘喜歡’,而我那時候只有‘應該’。”他低頭看了眼手表,“下午放學別走,我在教室等你。”
林小滿回到座位時,同桌蘇甜正啃著棒棒糖沖她擠眉弄眼。蘇甜是她轉學第一天就主動搭話的女生,扎著高馬尾,校服上別著周杰倫的應援徽章,和她初中時唯一的朋友小棠很像。
“新同桌不錯嘛。”蘇甜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剛才程硯之幫你撿本子的樣子,像不像護食的大狗狗?”
林小滿的臉又燙起來。她翻開素描本,被墨跡污染的那頁上,梧桐樹的輪廓依然清晰——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混亂又明朗。
下午放學時,林小滿磨磨蹭蹭收拾書包。蘇甜戳了戳她:“快去吧,我看見程硯之在教室等你呢,還買了奶茶!”
教室里只剩程硯之一個人。他趴在課桌上寫數學筆記,聽見動靜抬頭,虎牙在夕陽下閃了閃:“我買了桂花奶茶,你愛喝的吧?”
林小滿一怔。她確實總買校門口張奶奶的桂花奶茶,可這是程硯之第一次知道。
“你怎么知道?”
“蘇甜說的。”他撓了撓頭,“她說你每天下午放學都要去買一杯,有時候沒帶錢就賒賬……”
林小滿突然覺得喉嚨發緊。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有人悄悄記住了她的習慣。她接過奶茶,吸管插進去時發出“啵”的一聲,像春天第一聲鳥鳴。
“數學筆記在這兒。”程硯之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我標了重點,你先看這部分……”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風掀起林小滿的劉海。她低頭看筆記,余光瞥見程硯之的鉛筆盒里躺著半塊橡皮擦——形狀是只圓滾滾的熊貓,和她初中時弄丟的那只一模一樣。
“你的橡皮……”
“啊?”程硯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我妹送的,她說熊貓能帶來好運。”
林小滿沒說話。她想起自己初中時弄丟的熊貓橡皮,想起母親加班時廚房里涼透的飯菜,想起剛才被墨跡污染的梧桐樹。可此刻,程硯之的聲音像杯溫熱的桂花奶茶,把她心里所有的褶皺都熨平了。
“我教你畫函數圖像吧?”程硯之突然說,“函數圖像其實很好看,像跳舞的小人。”他在草稿紙上畫了個拋物線,“你看,這個頂點像不像你畫的梧桐樹杈?”
林小滿盯著他畫的拋物線,突然笑了。她從書包里掏出素描本,在空白頁上畫了只抱著籃球的小熊——那是程硯之下午在操場打球的樣子。
“送你。”她把畫頁撕下來,遞給程硯之。
程硯之接過畫頁,指腹輕輕摩挲著小熊的耳朵。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和她的影子在課桌上交疊。
“明天見。”他說。
“明天見。”她回應。
林小滿走出教室時,聽見身后傳來翻紙頁的聲音。她知道,那是程硯之在看她畫的梧桐樹。風掀起走廊的窗紗,吹落一片梧桐葉,輕輕落在她的肩頭——像句沒說出口的“我喜歡你”,正悄悄在青春里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