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市一中的操場被秋陽曬得暖融融的，林小滿蹲在器材教室門口球地磚，數到第七塊時，聽見里面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她踮著腳探頭，正看見程硯之蜷在墊子上，右手捂住著右肩，額角滲出的汗把碎發粘在額角。
“程硯之！”她沖過去，“你怎么了？”
程硯之抬頭，角色白得像張紙：“沒事，剛才練彎道跑時撞了器材架，。”他試圖坐起來，卻疼得倒抽冷氣，“小滿……你先走吧，我歇會兒就。”
林小滿沒動。她看見他校服領口露出的鎖骨處有塊青紫色淤痕，像朵開敗的蝴蝶蘭。上周蘇甜說過，程硯之最近總在晚自習后留在操場加練，說是“為了一千五百米破紀錄”，可今天她特意早來了半小時，卻撞見他一個人躲在這里。
“我幫你叫校醫”。她掏出手機，手指剛要按下，程硯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燙的驚人，像塊燒紅的炭：“別告訴別人?！?/p>
林小滿的呼吸一滯。她望著他眼里的懇求，想起上周他幫她補數學時，也是這樣固執地說“我能行”，想起月考后他把獎狀推給她，說“這是你應得的”想起速寫本里那些被揉皺的畫紙，邊緣都帶著牙印——原來他不是在畫梧桐樹，是在和自己較勁。
“我不告訴別人。”她蹲下來，把他的手輕輕的放回自己膝頭，“但你要告訴我，為什么會撞器材架？”
程硯之的喉結動了動。他望著操場邊那排老梧桐樹，葉子在風里沙沙響，像極了初中時美術社活動室的窗。“我爸……”他聲音低的像嘆息，“上周五來學校，說我數學競賽省二不夠，要我退出所有社團，專心備考?！?/p>
林小滿的手指收緊了。她想過程硯之校服內袋總裝著的競賽獲獎證書，想起他課桌上永遠擺著的《高中數學培優教程》，想起蘇甜說他“連課間都在解導數題”?！八阅阃低稻毰懿剑俊?/p>
程硯之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器材室的陰影里，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想證明……除了數學，我還能做好別的?！?/p>
林小滿突然想起轉學那天，她撞翻他的水杯，素描本上的梧桐樹被墨跡染成模糊的綠。他蹲下來撿畫紙時，第一反應是護住她的速寫本——那時她才知道，原來他也在偷偷畫畫。
“你初中美術社的作品呢？”她問，“就是你給我看的《操場邊的梧桐樹》？”
程硯之的眼睛亮了。他從書包最里層掏出個塑封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素描紙。梧桐樹的枝椏間，那個扎馬尾的小女孩抱著畫板，發梢沾著一片梧桐葉——正是她轉學第一天的模樣。
“那天你撞翻我的水杯，我本來要生氣?！彼p聲說，“可你躲在地上幫我撿畫紙，說這顆梧桐樹畫的真好看……突然覺得，原來有人會注意到我畫的東西。”
林小滿的鼻子發酸。她想起自己轉學三個月來，第一次被夸“畫得好”是在程硯之的速寫本里，第一次有人把她的喜好刻進細節里，是程硯之記住了她愛喝加桂花的熱豆漿，第一次有人讓她覺得“被需要”，是程硯之說“和你一起晨跑，比打十場籃球還開心”。
“所以你爸爸反對？”她問。
程硯之把塑封袋收回去，指腹摩挲著邊緣的褶皺：“他說畫畫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數學競賽才是‘有前途的路’。”他突然笑了，笑容里帶著點苦澀，“可他不知道，我初中拿市美術獎時，獎狀和數學競賽的證書并排放在客廳；他不知道，我畫《操場邊的梧桐》時，滿腦子都是你說的‘這棵樹有靈魂’?！?/p>
林小滿伸手碰了碰他的肩。他的傷處還在疼，可她的指尖觸到的，是比疼痛更滾燙的東西——是藏在“程大班長”外殼下的，那個渴望被看見的少年。
“我幫你?！彼f。
程硯之愣住了：“什么？”
“幫你練跑步?！绷中M指了指操場，“從明天開始，我陪你加練。你數學好，我數學差，我們互相補?！彼龘P了揚手里的數學錯題本，“我負責給你講函數，你負責教我起跑姿勢——蘇甜說，你上次教她彎道跑，她跑八百米快了二十秒。”
程硯之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覺得喉嚨發緊。他想起上周在舊書店，她踮著腳夠《七龍珠》時，發梢掃過他手背的癢；想起晨跑時她靠在他肩上，呼吸噴在他耳后的暖；想起月考后她捧著桂花糕說“你畫的梧桐樹比糖還甜”時，心跳漏拍的聲音。
“好?！彼p聲說，“但你要是累壞了，我可背你回教室?！?/p>
林小滿笑了。她扶著他站起來，兩人扶著器材架慢慢走，影子在地上交疊成模糊的一團。風掀起她的校服下擺，吹落一片梧桐葉，正落在程硯之的速寫本上——那頁畫的是她昨天在教室畫函數的側影，旁邊新添了幾筆，是梧桐樹的枝椏。
______接下來的兩周，操場的晨霧里總多了兩個人的身影。
林小滿負責給程硯之講函數圖像：“你看這個二次函數，開口向上的拋物線，像不像梧桐樹的樹冠？”程硯之就著她的草稿本，在空白處畫了棵歪歪扭扭的樹，樹杈間藏著只圓滾滾的小松鼠。
程硯之教她起跑姿勢：“前腳掌著地，重心前傾，像要撲向獵物的小豹子?！绷中M就揪著他的運動服下擺，喊著“程硯之你偷懶”，把他從偷懶的姿勢里拽回來。
蘇甜蹲在終點線旁舉著秒表起哄：“程大班長這是‘曲線救國’啊！用數學換跑步，再用跑步換畫畫！”陳默抱著相機站在一邊，鏡頭始終對著程硯之——他跑過彎道時，校服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只蓄勢待發的鷹。
“你爸那邊怎么辦？”一次休息時，林小滿遞給他一瓶冰鎮汽水，“他還反對嗎？”
程硯之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上周末他翻到我書包里的速寫本，罵我‘不務正業’?！彼芽掌磕蟮眠沁琼懀翱晌腋嬖V他，數學競賽省二的獎狀和美術社的獎狀，我都掛在客廳了。”
林小滿愣住了：“他怎么說？”
“他說……”程硯之的耳尖紅了，“他說‘別耽誤學習就行’?！?/p>
兩人同時笑了。林小滿想起自己上周把程硯之的錯題本拿給母親看，林媽媽在視頻里說“這孩子字寫得真工整”，還讓她“多向程同學請教”。原來有些愛，藏在欲言又止里；有些理解，藏在默默的支持里。
______運動會前一天的傍晚，林小滿和程硯之在操場加練最后一組彎道跑。
“重心再低些！”她喊著，跟著他跑，“對，就像這樣——”
話音未落，程硯之突然踉蹌了一下。他的右肩撞在護欄上，疼得蹲在地上，額角的汗大顆大顆往下掉。
“程硯之！”林小滿沖過去，扶住他的胳膊，“是不是舊傷又疼了？”
程硯之搖頭，卻疼得說不出話。林小滿這才發現，他校服下的繃帶滲出了血——原來他一直沒告訴她，那天撞器材架時，傷口不僅青了，還裂開了。
“你騙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什么不告訴我？”
程硯之望著她發紅的眼眶，突然笑了：“我怕你擔心?！彼麖目诖锩鲱w橘子糖，剝了糖紙塞進她嘴里，“你看，我這不是還能跑嗎？”
林小滿把糖吐在他手心：“不許跑了?！彼统鍪謾C，“我現在給蘇甜打電話，讓她叫校醫——”
“別。”程硯之拉住她的手，“明天就是運動會了，我想……”他望著終點線的方向，眼里閃著光，“我想跑完這一千五百米?！?/p>
林小滿的手指顫抖了。她望著他蒼白的臉，想起他藏在速寫本里的畫，想起他數學卷子上的批注，想起他說“和你一起晨跑，比打十場籃球還開心”。原來他不是在堅持比賽，是在堅持證明自己——證明除了數學，他還有熱愛；除了成績，他還有心跳。
“我陪你?！彼f，“我陪你跑完全程。”
______運動會當天的陽光很烈。林小滿站在觀眾席最前排，手里攥著程硯之的速寫本——她昨晚熬夜畫了幅《一千五百米的約定》，畫里兩個少年并肩奔跑，身后是飄著桂香的梧桐樹。
“各就各位——”
發令槍的脆響驚飛了幾只麻雀。程硯之像支離弦的箭射了出去，他的右肩纏著新的繃帶，在陽光下泛著淡粉色。林小滿跟著他的節奏喊加油，喉嚨喊得發疼，卻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往上涌。
第一圈，程硯之領先；第二圈，他和隔壁班的體育生并駕齊驅；第三圈，他的腳步慢了下來，額角的汗滴在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程硯之！加油！”林小滿的聲音破了音。
程硯之突然轉頭，朝她笑了笑。他的嘴唇發白，可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加快了腳步，風掀起他的運動服下擺，露出里面印著周杰倫頭像的白色T恤——那是蘇甜上次說他“土”的那件。
最后一百米，程硯之拼盡全力沖過終點線?？磁_上爆發出歡呼聲，林小滿卻看見他踉蹌著扶住護欄，右手死死捂著右肩。
她沖過去時，程硯之正彎腰喘氣，汗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他抬起頭，沖她笑：“我……我跑了小組第三?！?/p>
“第三也很好！”林小滿蹲下來，幫他解開繃帶，“疼嗎？”
程硯之搖頭，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速寫本上：“你畫了我們？”
林小滿翻開本子，遞給他：“畫的是未來的我們?！碑嬂锏乃麄兇┲髮W校服，站在梧桐樹下，旁邊寫著“致永遠的程硯之和林小滿”。
程硯之的手指輕輕撫過畫紙。他的喉結動了動，突然說：“我爸今天來了?！?/p>
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在哪？”
“看臺上?！背坛幹噶酥赣^眾席最角落的位置，“他剛才給我發消息，說……”他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是條新消息：【第三名也不錯，比去年進步了?！?/p>
林小滿的眼睛突然酸了。她想起程硯之說過，他爸總說“別人家的孩子”，卻從未夸過他；想起上周家長會，她媽媽特意請假來學校，說“小滿最近畫進步了，還拿了獎狀”。原來有些愛，藏在笨拙的表達里；有些理解，藏在時間的褶皺里。
“程硯之?！彼p聲說，“你贏了。”
“嗯？”
“你贏了昨天的自己?！彼噶酥杆乃賹懕?，“你贏了那個不敢畫畫的自己；你贏了那個覺得畫畫沒前途的自己。”她握住他的手，“你看，你不僅跑完了一千五百米，你還跑進了我心里?！?/p>
程硯之的耳尖瞬間紅透。他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陽光透過梧桐葉灑下來，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鍍了層金邊。
“林小滿?！彼f，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我想和你一起，跑過更多的晨霧，畫更多的梧桐樹，吃更多的桂花糕?！?/p>
林小滿笑了。她把速寫本塞進他懷里，轉身跑向觀眾席。蘇甜舉著手機沖她喊：“拍！這張要發班級群！”陳默的相機“咔嚓”一聲，記錄下少年少女并肩而立的模樣——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像兩棵并肩生長的梧桐樹，枝椏交錯，朝著同一片天空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