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穆安牽著戚黛韻,循著他記憶深處一條幾乎被荊棘藤蔓完全吞噬的古舊小徑,一步步深入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幽暗密林。
空氣異常粘稠,偶爾有濕漉漉的巨大葉片垂落,冰涼的露水濺落在他們肩頭。戚黛韻穿著便于行走的天青色棉布襦裙,外面罩了一件藕荷色防蚊蟲的輕便無袖薄紗短褙子,腰間束著一條簡單的淺粉絲絳,頭發利落地挽了個垂鬟分肖髻,纏了一圈碧綠絲帶固定。
此刻,裙裾已被沾濕的草葉和泥土染上了深色的斑駁,披帛也早被司徒穆安收起,方便行動。
她帶點緊張地張望著周圍陌生而詭秘的環境,對那些散發著奇異香味、形態妖異的植物充滿了好奇。
司徒穆安則換了一身更加樸素不起眼的深灰粗麻短袍和同色長褲,長發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斂去了所有尊者的煌煌氣息,如同一個尋常的旅人。
他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著。在穿越了一小段黑暗后,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依山而建、年代久遠到幾乎要與山巖融為一體的古廟出現在視線盡頭。
廟宇由巨大而粗糙的青黑色巨石壘砌而成,墻壁斑駁,爬滿了深綠色的厚重苔蘚。廟頂飛檐起翹夸張,懸掛著樣式古樸且刻滿鳥獸蟲魚符咒的生銹銅鈴。
沒有一般寺廟的煙火繚繞,但空氣里那股奇特的藥香和木質燃燒后的焦香卻濃郁得化不開。
廟前沒有常規的廣場,只有一片被清理出來的小小的空地,邊緣放著幾個粗糙的石凳。空地正中,卻奇異地盛開著幾株巨大的、在陰影里灼灼其華的朱槿花,鮮紅的花瓣在彌漫的薄霧中,透出一股妖異又沉靜的美。
一條清澈的山澗在廟旁不遠處潺潺流過,水聲是這里唯一的、似乎有著靈性的聲響。
廟門半開半閉,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潛藏著什么亙古的深淵。
司徒穆安在距離廟門十步之遙的地方頓住了腳步。
他的目光緊緊落在那扇半開的老舊木門上,眼神是沉重的,如同即將掀開一個塵封了千年的秘密。
他握緊戚黛韻的手,感覺到掌中那溫軟的觸感。
“韻兒......”他低沉的聲音在山澗流水聲中響起,顯得有些縹緲,“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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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得化不開的濕霧,如同有生命的巨繭,將這片依山而建的陌織派領地層層疊疊包裹著。
天光僅剩些微慘淡的灰白,艱難地刺透氤氳的水汽,掙扎著落在那些高聳、扭曲的古木枝椏和下方盤根錯節的藤蔓之上,將一切暈染成一片壓抑、粘稠的灰綠色。
空氣沉重異常,奇詭的異香從四面八方漫延,深幽林地里傳來腐朽木頭上菌類散發的濃烈麝香,其間更混雜著一些不知名動物或蟲豸尸體悄然分解時溢出的、濃得嗆人的土腥。這里是南蠻古疆的腹地,陌織派盤踞的核心所在。它隔絕了九州塵世,自成一方殘酷而森嚴的法則世界。
霧氣深處,司遙瘦削的身影正沿著一條被無數腳步磨得光滑濕亮的青石板小徑,疾步前行。
她穿著一身略顯寬大、毫無剪裁章法可言的粗麻齊膝短袖,顏色是洗褪了多次的灰撲撲的棕黃,布料粗糙,磨礪著她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腕內側的肌膚。
同樣材質的束腳長褲塞進一雙同樣材質、早已被泥濘包裹得看不清底色的草鞋里。
一頭鴉羽般濃密卻缺乏打理的烏黑長發,被她胡亂地用一根枯草繩在腦后勉強束成一個搖搖欲墜的歪髻,幾縷不服帖的碎發被汗水和霧氣打濕,狼狽地貼在清秀卻透著疲憊的額頭、頸側。
她的步履匆急,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狼狽。潮濕粘滑的石板讓她的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腳踝微微內扣,膝蓋微屈以穩住重心,纖細的腳踝在草鞋中繃緊,她努力控制著自己,防止在這濕滑的路上出丑。每一次落腳,泥濘都發出細微的“噗嘰”聲。她的目光死死鎖住腳下前方三步以內的濕滑石面,仿佛那就是此刻世界的全部,不敢、也無意抬頭去張望什么。
南蠻古疆捉妖師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八大派系,每一派都世代專精于捕殺某一類特定的妖怪。血脈隔絕了派系間的交流。而在這片瘴氣彌漫、奇花異草星羅盤布的南蠻之地,自然吸引了無數千奇百怪蟲妖競相爭奪,陌織派是所有派系中最最冷酷的存在,他們只獵殺蟲妖,只鉆研對付蟲妖的秘法,與這片土地孕育出的各色毒蟲異豸有著不死不休的世仇。
刻印在每一名陌織派捉妖師骨血里的鐵律:蟲妖不論大小,不分強弱,遇之即殺,絕不容情!
這不僅是門規,更是流淌在他們血脈中的復仇執念。
前幾日,為整個南蠻古疆所有捉妖師所仰望、被視若神明與支柱的大祭司,羽化飛升了。按照延續千載的規矩,整個南蠻,無論是高高在上的長老、各級祭司,還是像司遙這般最底層的小小魚蝦,一律需守喪三年。
三年內,每日破曉,必有一道低沉肅穆的哀鼓之聲,沉重地回蕩在古疆的山林水澤間,持續整整三刻鐘,為逝去的無上尊長送行。
今日,輪到司遙敲響那具安置在司命壇、巨大沉重的烏木哀鐘。
對旁人而言,敲鐘只是個按部就班的職責。
但對她來說,一個腰間著“八級”字樣的蟲蛀木牌的小嘍啰來說,在整個陌織派最核心的司命祭壇當值,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無形的眼睛盯著。但凡鼓點敲錯半拍,力道有絲毫偏差,等著她的絕非善意的指點,而是足以將她本就所剩無幾的尊嚴碾入泥沼的譏嘲與唾棄。
南蠻古疆,絕非講道理的地方。
司遙無數次在心底咀嚼著這句話。這里的規矩冰如刀鋒,人與人的界限如同環繞大祭司居所的劇毒荊棘墻般分明而殘忍。
吃穿用度按牌子的等級去領。尊卑地位刻在腰牌上掛給你看。她的腰際,那方小小的、冰冷沉重的木頭像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也是她永遠無法擺脫的烙印和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