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婼曦沉默著低下了頭,大腦飛速轉動。
昨天看展的人員名單中,也有吳世誠的名字。如果僅從現在掌握的線索和證據來看,逮捕吳世誠,是板上釘釘的事。即使她不這么做,公董局也會著急著下命令。也許英國人,回想著用這個機會除掉他們亦敵亦友的同伴,她這樣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位警探拿著電報急匆匆地沖了進來。
“探長,公董局的電報。”
尚思茹和陳婼曦對視了一眼,又迅速移開。陳婼曦接過電報,逐字閱讀著上面的文字。
即刻逮捕吳世誠,如有案情進展及證據,無遺漏上報總部。
陳婼曦的嘴巴微張,正要交代尚思茹什么,只是她的語言還未組織好,尚法醫聲音先傳來。
“該來的總會來,探長,”尚思茹平靜的說,“我一定陪你走到真相水落石出的時候。”
她怔住了,是因為尚思茹知道她要說什么,更多的是因為她不敢相信,尚法醫能夠堅定地選擇陪著她查下去。陳婼曦本想讓所有人都離開,畢竟一旦逮捕吳世誠,所有巡捕房的人都會有危險。對她自己,她穿上警服,就要承擔這份使命和責任,為了公眾的利益,為了法治的推進,她甚至可以不顧個人性命得失。可她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她探尋真相的路上與她同行之人,都是伙伴;而伙伴,是可以為了共同的目標,并肩前行的人。
陳婼曦點點頭:“那就,謝謝尚法醫。”
“探長客氣。”她還是用那樣清靜地語氣回復著,抿嘴笑著。
陳探長緩緩走出驗尸房,即刻出發逮捕吳世誠。在車中,她靜靜地望著楊羽醫院的方向,沉思了良久。
她的眉頭平緩,雙唇緊閉,心中的思緒凌亂又清晰,仿佛置身水中,清澈又沉溺。
醫院內,楊羽正在試圖找些證據。他悄悄走到門口把守的那兩位警員的身邊,一手拿著吊瓶,一手一把摟住其中一位的肩膀不正經地說道:“我說警官先生,能否讓我在醫院中轉一轉呢?”
那警員嚴肅地將他的手扒開,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可以。不過探長要求我們跟您同往,保證寸步不離。”
楊羽挑了挑眉,又搖著頭,笑著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嘆氣的原因,不由地咳了起來。
“那就這樣吧。”他毫不猶豫地走出房門。
楊羽摸索著來到前臺,詢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護士的家住在哪里,父母做什么,大學上了哪里等等,讓警官摸不著頭腦。他無意間瞥見了掛在墻上的醫生相片。
他突然間轉換眼神,變得正經起來:“神經外科如何走到呢?”
“直走右轉,就是神經外科的辦公室。”那位護士笑著回答。
楊羽嘴角上揚,因為他看到了熟悉的人——邢煥,他舊時在上海的伙伴,比楊羽大了幾歲,邢煥的父親與楊羽的叔叔是故交,他們也就相熟了。邢煥畢業于康橋大學,現在是仁心醫院的神外的第一主刀。
他直奔了過去,警探緊跟在后面。他的速度很快,讓警員追得很吃力。
“邢醫生,好久不見啊!”楊羽敲了敲開著的房門,笑著說道。
“你是......楊羽?啊,真是好久不見了,”邢煥停下手中的筆,站了起來。
楊羽笑著點點頭,邢煥看了看吊瓶,也笑了。邢瞧見身后那位氣喘吁吁的警員,正要問什么,楊羽先揮了揮手。
“警官先生,我和老朋友敘敘舊,您就在門口等,麻煩您,順便帶上門。”
“我在門口,聽不見二位交談的內容,所以關門這件事,不必做。”那位警官先生也是為了遵循探長的指示良苦用心。
按照盯梢的警探的說法,吳世誠自從居家菜館離開后,就一直在名商會附近游蕩,尋找著些什么。陳婼曦也不費吹灰之力,迅速鎖定了他的位置。
“吳先生,還勞煩您跟我們走一趟,”陳探長拿出逮捕令,“您如今被列為本案重大的犯罪嫌疑人。”
吳世誠正低著頭找著什么,看見那么多警探團團圍住,猛地抽出彎刀:“看樣子陳探長是收到上級的指示了,那些洋人,巴不得鬧成現在的樣子。”
陳婼曦用犀利地眼神看向他:“恐怕您要在巡捕房留宿了。”
他攤攤手,將彎刀仍在地上,五六個警探一同涌上前,將吳世誠控制住,順勢戴上手銬,帶回了巡捕房。
緊鑼密鼓地審訊開始了。
陳婼曦轉動著鋼筆,眼神犀利地盯住他:“我們在泣血之瓶的瓶身上發現了你的指紋,請您復述一下您接觸到泣血之瓶的整個過程。”
吳世誠不屑地笑了笑,看著他的指甲:“像這種蠢問題,竟然是陳探長提出來的。”
陳婼曦停住了筆,笑著回應:“吳先生,這是您能證明自身清白的最好機會,如果您不將大鬧名商會的過程復述完整,我們可以憑借指紋來定您的罪,再加上您將安眠藥下在了那些鑒定師們的水中,恐怕這會罪上加罪。”
“你這是誣陷,”他拍著桌子,吼道,“你有什么別的證據證明,我給他們下了安眠藥?僅僅是因為我在會場出現,或者是因為我有殺掉喬念的動機和嫌疑想要置我于死地?”
陳犀利地說:“指甲。您的小拇指的長指甲中殘留的白色粉末,應該就是安眠藥,是與不是,一驗便知。至于原因,我想是想讓名商會當眾出丑,敗壞名聲。而您的嫌疑最大,是因為想要將人頭放入泣血之瓶內,由于瓶口太窄,不太可能經由瓶口放入,而采取瓶身上的手段,就方便多了。所以您的指紋在瓶身,嫌疑自然更大些。而喬小姐作為這場拍賣的主理人,自然與您正面打交道,動機充分。”
“那她的身體呢,憑空消失了?”
“還在尋找中。不過根據我對額旗道的了解,如果是額旗道殺的人,通常都會被你們肢解后丟入亂葬崗,相信很快就會找到。”
他搖著頭,松了口:“三天前我奉命收購它,就找到了喬念。可她那天好像是有什么心事,總是不聽我說的話,還總堅持自己的錯誤觀點,說什么拍賣是做慈善中喚醒公民潛意識良知的最好方式,而不是在這之前因為個人私利而匆匆了結。那天在名商會里,我找了宋子哲,他也不是很情愿。因為這任務,所以我就有些著急,情急之下拿了泣血之瓶,結果被那些保安攔了下來,轟了出去。”
陳婼曦盯著他,若有所思。
“你都了解的是些什么,”邢醫生調侃道,“原來在上海好歹也算待過幾年,怎么能一點都不知道他們那些人的事?”
“現在了解了,”楊羽笑著,“了解得我都有些害怕了。”
“不過你要我病人的體檢報告做什么,怎么,她牽連案子了?”邢問。
“我的委托人,我不得了解了解。”楊羽目光停留在喬念的腦部檢查報告上,思索了片刻。
邢醫生搖著頭:“也真是慘,年紀輕輕就長了惡性腦瘤,沒什么好光景啊。”
楊羽笑了笑,又露出他那副自信的表情:“邢兄,當時她是自己一個人來檢查的?”
邢煥點了點頭:“從來沒有家人來過,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下午四點三十分,巡捕房內,陳婼曦與宋子哲僵持著。
岑月跑了進來,趴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將賬目遞給了陳。陳婼曦的瞳孔放大了幾秒,又迅速回歸正常,點了點頭。
她的筆還在手中轉動著。她自信地說道:“我想您和吳先生的爭執,是演給各位看的。據吳先生的口供,你們爭執的過程中他將指紋不小心留在了瓶身上,可在三天前展館內還未發生那場騷動,玻璃罩應該還在外面,又怎么會留下指紋?再結合您在瓶蓋上由于愛咬手而留下的唾液,我有理由推測,您在一早就想將泣血之瓶賣給吳世誠,并用這些錢來填補名商會的虧空。我想你們名商會的其他董事都一致反對,再加上提供者蘇遠和喬念及社會各界人士都不知情,你們才演了這出戲,來掩蓋你們本就骯臟的交易。”
宋子哲笑著:“陳探長說得還真是一點不差,那天我們確實觀摩了一番泣血之瓶。”
“他用安眠藥迷暈鑒定師,目的就是將泣血之瓶偷梁換柱后不被人發現,可惜,你以名商會的利益為先了,沒按他說的做,賣給他的,是贗品。”陳婼曦犀利地說。
宋子哲鼓起了掌:“精彩,精彩。是又如何?”
陳婼曦盯著他瞪大了的雙眼。太多的謎團等著她解決,而另一邊,岑月傳來的話,是公董局后天凌晨槍決的命令。她必須在明晚十二點前找到真相,可現如今,證據不足,線索中斷,只得明天先拜訪蘇遠,再來理清思緒。
她總覺得,這是一個局,一個被幕后黑手精心部下的局。
陳探長埋頭在巡捕房中,端詳著賬目和現場的照片,泣血之瓶也被搬回巡捕房,連同底下的柜子一起。
時間不自覺的溜走,轉眼間三小時過去了,天漸漸黑了下來。
一陣不好的預感來襲,陳探長總覺得哪里不對——安靜,額旗道太過安靜了。
傍晚的梧桐美得更不真實,隨風而動,亦隨心而落。猛然間,一陣風刮開了她的窗。
“岑月,幫我出去,買些吃的回來。”陳急忙將岑月推出辦公室,像是有什么顧慮。
岑月一臉不解地回頭看著陳探長,還是聽了她的話。
陳婼曦即刻關緊了門,抖動的窗簾后,有一個黑影若隱若現。她握緊了拳頭,緩緩的走到窗簾前,正要用手撥開時,那人竄了出來,緊緊地控住她的手肘。
月型彎刀立即出現在她的頸前,鋒利的刃直抵她的喉嚨,沒有一絲距離,血紅漸漸浸染了邊緣。
陳婼曦紋絲不動,看著他的手冷靜又犀利地說道:“你們果然來了。”
“真是一位聰明勇敢的小姐啊,”那人說,“額旗道的人,你既然敢動,就要料到這個結果。放了他,我絕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
“恕我不能遵從您的意愿,”陳堅定地回答,“這個案子的疑點太多,現在吳先生是嫌疑人之一,巡捕房依法辦事。”
“那凌晨處決是怎么回事?”那人的刀抵得更緊了。
而她的音調絲毫未減,眼中充滿堅定:“這是公董局的命令。我保證,在吳先生被處決前,真相一定會水落石出。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那人微微松了手,陳婼曦即刻出了手,可撲了空,那個梳著辮子的人已經移動到她的面前。
“所以我希望你們的行動到此為止,這對你們,對公董局,對我們,都好。”陳婼曦用手摸了摸她的脖頸,紅色的血液出現在她的手上。
那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突然間,陳婼曦意識到了什么,身體內逐漸變得有些奇怪。
“陳探長,刀刃有毒,”那人戴上了帽子,“巡捕房的人我不會動,可是在你體內的毒,前期與感冒的癥狀相似,到后期,你會逐漸透支,高燒不退發展成肺炎,如果沒有解藥,超過24小時的話,我不保證結果是死是活。還有,你也可去醫院或是看中醫試試,實質性的治療,應該不會有。所以時間,不多了。”
“那就后會有期。”陳婼曦掌握一切似的笑著回答。未等她的話說完,那人已經從窗戶逃出,不見了蹤影。
陳婼曦靜靜地處理著傷口,思索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周圍剩下的,除了寧靜,就是寧靜。
門突然開了,是金老板到訪。
“婼曦,你還好嗎,”金寂珩急忙跑到她的身邊,看著她勃頸上繃帶,“額旗道的人動手了。”
“沒事,死不了,”陳婼曦開玩笑似的說,她的身體已經有些不適了,“他們的人不敢動我的。”
她們的手緊緊的握著,金寂珩關切地說:“去醫院,我送你。”
“你別忘了,我也是學醫的,”陳婼曦交談著,“我當然清楚我的狀況,不必為我擔心,說說他的狀況吧。”
陳婼曦與金寂珩交流著從楊羽那里得到的情報和消息,岑月也不久后從外面買了東西回來,她們一同查起了案子。不知不覺間,三個小時過去了。
她得知楊羽的線索后,笑了笑,果然,與她的猜想一致。她驅車回了家,喉嚨的疼痛感一陣陣襲來。
仁心醫院中,他的病房內,只剩下一床被子和疊好的病號服,而楊羽,已然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陳婼曦沖了些藥,又盡早的熄了燈,躺在床上。她的雙眼緊閉,咳嗽著,卻未曾陷入夢鄉。
Laylyrine的腳步聲襲來,她正思索著線索。
臥室的門緩緩地開了,卻發出一絲聲響,只是她太過熟悉她的房間,僅憑感受就可以感知到她的門的開閉。
近了,盡管腳步聲很輕,陳婼曦也聽的一清二楚。她的心又一次躁動了起來,不斷加快了速度。是恐懼,還是另有原因。
她感覺到一把匕首靠近,她猛地睜開雙眼,那匕首正好抵住了她的頸部,卻還是有一絲距離。陳婼曦正要上手,卻發覺了一絲不對勁,終是沒有實施。他們近在咫尺,而房間內,心跳聲,只剩下心跳聲。
“放了他。”那人壓著嗓子說。
“楊羽,”陳婼曦莞爾一笑,拉下來他的蒙面,望著匕首的刀背,輕輕的說,“演技有些拙劣了。”
楊羽陽光般笑著,順勢打開了燈。
“這么不堪嗎,陳探長,”楊羽瞥見了她用紗布纏住的頸,心疼地盯著她,“怎么發現的?”
“拿刀背抵著綁架的人,可真是不多見,楊大偵探,”她盡力用她平時的聲音調侃著,緩緩坐了起來,“還有從房門進來,都可以算上私闖民宅了,甚至還開了我別墅的鎖。再加上你的穿著打扮和刀的形狀,可和額旗道一點不符。也是真是的,Laylyrine竟然還記得你。”
楊羽笑著坐在了她臥室茶幾前的沙發上,他那意氣又活脫脫地跑出來,充滿欣賞地說:“真不愧是陳探長,我還得多加練習才行啊。”
陳婼曦笑著,楊羽用他那種極盡溫柔的聲音,看著她有些發白的臉,問道:“疼嗎?”
她只是笑著,可多了幾分慰藉:“擦破了些皮,沒什么大事啊。”她又學著他的語氣說著,只是這一次,沒了原來的那份輕松。
他懂她,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他望著她的那雙眼,如夜空般深邃,亦似流水般溫柔。
他們四目相對,足足保持了十秒。
“等案子結束——”
“我不怕——”
他們一同開了口。陳婼曦點點頭,堅定地說道:“等案子結束,如果楊先生想好了的話,我隨時歡迎。不過這個案子,你不能卷進來,楊羽。”
“我不怕卷進巨大的漩渦里,因為這樣,我才能找到破案的樂趣啊,陳探長,”楊羽說,“搭檔,同伴,都是并肩而行的人;而我們,是可以同生同死,共同進退的人。我想,你明白的。”
陳婼曦愣了幾秒,盯著他的雙眸,像是巖漿在她的眼中熔化,她有些無力,卻盡力保持著原來的聲調說著:“那楊顧問,來分享一下你的線索。”
她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從一開始為了不讓他卷進來而給他喝下帶安眠藥的水,就已經是顧慮在作祟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出于什么,是對他爹娘的顧忌,是對一個同伴的關心,還是對他楊羽的個人私情,只是沒有答案。不過現在,額旗道已經下了毒,一定不會再找巡捕房人的麻煩。她的直覺告訴她,真兇另有其人,而他這時卷進來,危險不會那么大。
“我的一個醫生朋友同我閑聊,也確實知道了不少線索。喬念在一周之前就去醫院做過體檢,腦部的惡性腫瘤就是在那時被檢測出的,已經是晚期。她父母不在本地,或者已經逝世,檢查都是自己一個人來做的。如果她還有男友之類的,就有些可疑。”楊羽又露出那副自詡偵探的表情。
“我想你了解到的那些道上的事,也是你那朋友告訴你的。”陳探長咳嗽著,也一并將現在掌握的線索同他交代了一番。
“對不住啊陳探長,您的感冒恐怕是我傳染的。”楊羽不正經地說著,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觀察著她的一切。她總有些事情瞞著他,從他的角度,心理學的范疇來推測,絕非這件案子上的事,而是她自己的事。
陳婼曦與他四目對望,用她的目光擊碎他的好奇心:“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們一起去會會這位制瓷師先生也是喬小姐的男友——蘇遠。”她的腦中浮現所有的線索碎片,一點點勾連,近了,離真相更近了。
“那便不叨擾陳探長了,早點休息,”楊羽挑了挑眉,紳士地行了禮,正準備走出房間,他的腳步卻停在了開著的臥室門前,正經了起來,“還要謝謝陳探長,不辭辛苦地交代金小姐,為我開著的門。不過幽閉恐懼癥,只在房間中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犯。”
他的眼中閃著亮光,漸漸回眸,望向她的雙眼。他們會心一笑,那一刻,靈魂再次交織著。
陳婼曦設了鬧鐘,癱在床上,時間,真的不多了。有氣無力的身體,她還要強撐著,而更重要的,她不能有破綻。
秋日清晨的暖陽一改往日的羞赧,露了正面,與昨日陰晴不定的天氣相較,讓人心安。
早上七點,陳婼曦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有些發冷。她輕撫自己的額頭,果不其然,發了燒,而且溫度還不低。她笑了笑,用她強大的意志回應著,迅速地開始了早上的既定日程。
她化了又些濃的妝,來盡力掩蓋她面色的蒼白,梳著高高的泛著卷的馬尾,又迅速換上了白色高領雪紡襯衫,灰色格子的時裝褲搭上下半身,拿上她深藍色的風衣,下了樓。
“叮鈴鈴——”門鈴在她走到門口時的那一刻響起。
她預知一切似的笑了笑,開了門。一個高大挺直的身影映入眼簾,正是楊羽,他的手上,還提著一個紙袋。
他如同從門外射入的陽光一般地笑著,說著將紙袋遞給她:“陳探長,早。”
“你怎么斷定我沒吃過早飯?”陳婼曦挑了挑眉,撐著門框,瞥了瞥他深藍色的外套,示意他進來,也許是因為時間還足夠,誰又知道呢。
“我想,你應該會為了省些事直接不吃了,畢竟拖著這樣的身體做飯,是有些困難的。不過,畢竟民以食為天嘛!”他又露出那副自詡偵探的自信表情,卻總是擔憂,夾雜在他的笑中。
陳婼曦微笑著,緩緩坐在餐桌旁:“那就謝謝楊大偵探了。”
僅僅十分鐘,陳婼曦就迅速解決了早餐,他們二人便踏上了行程,或許,是一場遠征。
楊羽開著車,目光一直是不是的看向陳婼曦,她用她有些沙啞的聲音調侃:“楊先生真是有這種閑心,怎么,我臉上有什么呢?”
“你今天,很美。”楊羽也笑著回應她,只是聲音有些沉重。他仿佛看透了她所要要掩蓋的事,卻也試著盡力掩蓋他其實擔心的事實。
他們都瞞不住,也都心知肚明。
陳楊二人很快就抵達了蘇遠的工作之處——一個瓷窯。他們并肩走入了這個塵土飛揚,燒爐炙熱的地方。
他們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在這個偌大的瓷窯里,只有一個人影,他正忙著做出雛形。他身邊的爐正在燒著什么,旁邊有一堆燒過余下的灰燼。陳婼曦的目光定在了這個崎嶇土地上角落中放的平整的水缸,楊羽看著他身上的泥濘與那高領的短衫,若有所思。
“您好,蘇先生,我是租界巡捕房的華人探長,陳婼曦,”陳婼曦出示了證件,清了清嗓子說道,“您的女友喬小姐的頭顱昨天在名商會的您所做的泣血之瓶中被找到,我們想找您了解一下她生前的情況,請您配合。”
蘇遠緩緩地轉過頭,他那清秀的面龐與他粗糙的雙手對比鮮明,身上的早已被汗水浸濕了的褐色短衫正訴說他的努力。他的身材很瘦弱,倒是有些女子的風格。
他順勢走到水盆前,洗了洗手,又拿布擦了擦,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由他傳來:“我最后一次見她,是三天前,她說她要準備拍賣了,就不再來找我了。”
“我想您,也是這個泣血之瓶拍賣后的受益者之一吧,他們會許給您百分之二十的費用,可如果昨天的拍賣沒有順利進行,它應該還是歸您所有的。”楊羽有些不正經地問著,掩蓋著他的觀察。
“您說的沒錯。泣血之瓶確實是我的作品,可我將它送上拍賣會,只是因為我們這門手藝需要傳承,而將它公之于眾的最好方式,而絕非為了錢。”蘇遠的聲音清澈而明亮。
陳婼曦走上前,犀利地說:“也許您很需要這筆錢,畢竟您的師門想要發揚,光靠有手藝是不夠的。而您的女友身患癌癥,您卻沒有發現,可見你們的關系只停留在表面,或者有什么其他的難言之隱。”
他們四目相對,會心一笑。楊羽接著說:“如果這樣,那么她被人謀殺,您臉上卻沒有傷心的神色,這一點就說得通。”
蘇遠搖了搖頭,苦笑著:“她的死,我是傷心,可是更重要的,是我得在這樣的世道里活下去,黃河賑災是有人捐糧,可我們,只能靠我們自己混口飯吃。喬念是,我也是,我們這些工匠都是。”
陳婼曦靜靜地看著他,咳嗽了幾聲,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了。
“那個水缸下,是你的住處嗎?”陳婼曦問道。
“而且獨屬于你?”楊羽擔憂地望著她,補充道。
蘇遠明顯怔住了幾秒,又迅速回答:“是,一點也不錯,二位。”
他直接在前面領了路將水缸搬開,力氣很大,也很迅猛,與他的風格總是不相稱的。楊羽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可怕的真相在他心里萌生。
陳婼曦望向楊羽,沒錯,他們的那不可理喻的想法,是同一個。
“走這邊的樓梯。”他鎮定地說。
楊羽緊隨其后,順勢將陳婼曦接了下去。一個沒有亮光的漆黑一片的地下室映入眼簾。沒有光亮的樓道,一扇發舊的木門直直佇立,那門上破舊的劃痕比比皆是。
蘇遠開了門,有一張沙發,一張床,和一個灶臺和衣柜,還有一個梳妝臺。
“這個梳妝臺是她的,”蘇遠鎮定地說,“她不經常來的,但我想,總是要準備些什么。”
陳楊二人一致點著頭,觀察著現場的陳設。木質的地板上,沙發放在茶幾前,看起來有些泛舊,而床上的被單和枕套確實新換過的。梳妝臺上放著梳子和一些開封的胭脂,梳妝鏡幾天沒有被擦拭了。陳婼曦緩緩地拉出梳妝臺的椅子,若有所思。楊羽則是看了看床底,發現了幾個不尋常的痕跡。床頭柜上放著幾本書,卻沒有名字,陳婼曦拿起翻了翻,微微一笑,又將它遞給楊羽。
楊羽接過書,和她四目對望,又自信地問:“沒想到蘇先生喜歡看推理小說,從它的紙質和印刷的版式來看——”
“是個人印刷雕版。”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又是會心一笑。
“所以呢,這本小說里寫得是極好的,和這個案子,倒是有些相似。例如其中描寫的有關一個具有悠久傳說的古董片段,這其中的死者的死亡方式正對應了這個古董的傳說。”楊羽不正經地說。
蘇遠看了他一眼,手扶著桌子:“那是喬念帶來的書,前些天她來時就一直在看,我有些好奇,就順帶一看。”
“我想這本推理小說的作者,應該是你的女友。”陳婼曦犀利地說。
蘇遠有些急了:“你在胡說什么?她每天都在名商會里忙來忙去,總是夜不歸宿的,應酬那么多,再加上她本身就不富足,租的公寓的條件還不及我的地下室,怎么可能再花那么多時間和金錢寫書印書?”他站了起來,有些震驚地看著她。
陳婼曦有些無力地蜷在沙發上,地下室的溫度確實比外面低了許多。楊羽望了望她,又將他的外套輕輕地搭在她身上。他們只是對望了一眼,靈魂便交織到了一起。
“我隨便說的,”陳婼曦看穿一切似的微笑著,“喬小姐前些天體檢了嗎?”
蘇遠將書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回答道:“嗯,她一周之前檢查的,自己去的,她同我說,一切正常。”
“你師父或者你的師兄弟呢,沒來嗎?”陳楊二人看著一個擺在桌上的白瓷罐,一同問道。
他們相視一笑,同時看向了蘇遠,他搖了搖頭。
“我師父他參加蘇州的一個討論會,幾天前就走了。不過,你們怎么知道的?”
楊羽看了看她,開了口:“你的師父應該主燒制的是白瓷,與你所用的彩釉上色及工藝不同,而且工藝如此精湛還被你擺在了這個房間中最顯眼的位置,從心理學上講,這應該是因為這是你很重要的東西,或者說,這是某個你很敬重的人送給你的。”
“陳探長和楊先生果然是名不虛傳。”蘇遠點了點頭,又忙了起來,整理著本就干凈地房間。
他們二人對視了一眼,陳婼曦問道:“泣血之瓶的底座也是您做的?”
他微微點頭:“它的底座空著的話,會輕一些。”
“可正是因為這樣喬小姐才被殺害了啊。”楊羽自信地說。
蘇遠緩緩地坐在床上,有些驚慌,又有些無措,真相,遠比他想的復雜。
陳婼曦緩緩起身,向楊羽點了點頭,他們二人和蘇遠告別,便一同上樓去。
在瓷窯里,陳婼曦笑著將外套遞給楊羽,他也笑著回應。水缸是蓋著蓋子的。陳婼曦順手打開,里面是一面已經打碎了的鏡子,邊緣卻比較平整地呈彎月狀,即使已經碎的不成樣子,卻還是可以清晰地拼接到。
楊羽撇了一眼,笑了笑,又向她挑了挑眉。真相的帷幕,已然拉開。
“可問題是,我們沒有證據,”陳婼曦咳嗽了幾聲,“只能回巡捕房看看了,手法,還差一點。”
“樂意奉陪啊,陳探長,”楊羽不正經地笑著,卻難以掩蓋他眼中的擔心,“先回巡捕房。”
他蹲下,用他潔凈的手帕包起剛才的一堆灰中的一隅。
陳婼曦挑了挑眉:“走吧,楊大偵探。”
陳楊二人驅車趕回了巡捕房,一路上,街道上午間的暖陽已然撒便英租界的大地。
岑月看見他們二人一同走進來,笑得甚是燦爛。
“老大,你們怎么,一起來的。”岑月問道。
“作為本案的涉事人之一,他不得不來。”陳婼曦看著楊羽,回答道。
“好好好,”岑月笑著點頭,“老大,據我們的調查,在亂葬崗中發現了被肢解的手臂和腿有十二個,根據死者的體貌特征排除后,我們發現只有一只手和一條腿與死者的DNA吻合。在他們的旁邊,我們發現了一個玉佩,經檢驗,應該是吳世誠的沒錯。”
“身體沒有發現嗎?”陳婼曦犀利地問,戴上手套,同楊羽正看著那個已被搬回巡捕房的泣血之瓶。
“沒有,”岑月搖著頭,看著手中的報告,“不過我們在那上面發現了吳世誠的指紋,同時也有高先生的;以及在名商會發現的鎮館之寶——杏鉞彎刀,上面只有高子哲一人的指紋。剛剛上面的指示,明日凌晨槍決的名單上,會添加上高子哲的名字。”
楊羽又露出了那副表情,打開蓋子,看著那個標識:“名商會的人他們也敢動啊,英國人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
“這個幕后的推手,很厲害,”陳婼曦坐下,笑著說,“三重關系利益網,再加上名商會財政虧空,偽善捐款的敗露,只這一樁案子,就足以讓英租界風云詭譎。”
“說到那兩箱大洋,我下午就會送到巡捕房,”楊羽會心一笑,說,“黃河賑災,畢竟刻不容緩。”
岑月壞笑著,假裝搖了搖頭:“老大真是的,昨天可沒這么開心。不過您的高領襯衫,想要蓋住昨天的傷口,可是困難呢。”
突然間,他們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對視了一眼。塵埃,已蕩去一隅。
陳婼曦撐著發著高燒的身體,還是立即站了起來:“岑月,去查查瓷窯的資料,然后去百貨商店,查查最近三天買過燙金印泥的人員名單。我們去一趟喬小姐的住處。”
楊羽也應和著,從口袋中掏出他的手帕:“順便將這個交給尚法醫,告訴她,盡力就好。”
他們并肩走出了巡捕房,只剩下,岑月一個人站在辦公桌前。她笑著看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地喊著:“老大,漲點工資吧,畢竟還有私人外派任務啊!”
陳婼曦只是舉著“沒問題的手勢”,沒有回頭。他們的背影如此決絕,漸行漸遠,只剩一抹深藍色點綴著。
喬念的家距離巡捕房和名商會都有些遠,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下午一點,陳楊二人抵達了那個有些破舊的居民樓。
鐵欄桿圍住的窗戶,沒有陽光的射入。幾根吊線所晾著的抹布衣服比比皆是,街邊的乞丐乞討著,頭發凌亂,幾個老頭正在街上來來回回的游蕩著,尋找著地面上的吃食。
喬念的房間在三樓,楊羽在前面,緩緩打開了門。
里面的家具已經被白布蓋上,像是已經有幾天的樣子。楊羽在客廳緩緩地將它們揭開,陳婼曦則是走進了那個有些狹小的臥室,由于灰塵的關系,咳嗽個不聽。
和外面所觀到的破敗外形不同,里面的家具都是皮質的高檔家具,壁櫥上有幾張照片,正是她與蘇遠的合照,已經被裱了起來。楊羽看著相框底部與壁櫥上其他地方同樣的灰塵,和那幾張相片的光亮,若有所思。
陳婼曦緩緩地掀開了蓋在書桌上和梳妝臺上的白布。她的書桌上僅僅只有幾張白紙,而梳妝臺,少了最重要的一樣東西。衣柜中只有幾套通勤服裝和鞋子,沒有過多的東西。
她正思索著,將床上的被子掀開。
無數張財政數據隨風而起,零落在空中,如傾瀉的雪灑下。
陳婼曦正震驚著,隨手拿起幾張,上面正是季度賬單和庫存現狀。
楊羽插著兜走進臥室,有些沉重的說:“我想,我們想的也不完全正確啊。”
“是,”陳婼曦和他四目對望,“還差了不少。”
他們整理著數據,每一頁紙都在他們手中遞過一遍。
“假幣,是這么出來的,”陳婼曦說道,“名商會的人在我們來之前都已經來過一遍了,卻漏掉了床上的位置,沒有檢查。怪不得我們在名商會搜得的那些像是缺了許多,原來都在她這里。”
“那她的那兩箱呢,”楊羽笑著,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問,“她可能這么做?”
“外面的一切不都告訴你答案了嗎,”陳婼曦挑了挑眉,“問我,做什么?”
楊羽望著她:“看看陳探長會不會再打發我走啊,下個安眠藥什么的。”
陳婼曦笑了笑,沒有回答。她明白他這么問的用意,有時候有個知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可在這種時候,卻有些顯得多余。真正的兇手就算抓到,也不能如同他們原來一樣,當著所有人的面,將ta緝拿歸案。即使排除了額旗道作案的可能性,他們也不會放過真正的兇手,就如同他們不會放過她一般,所以這種迫不得已向世道的妥協,她可以,可她,絕不想讓他這樣。
身體越發的不爭氣了,持續的高燒已經讓陳婼曦有些犯暈。
楊羽看著她的側臉,調侃中帶著擔心:“陳探長也真是敬業,發著高燒,還如此拼命的工作,如果累了,歇一歇,也無妨的。”
陳婼曦微微抬眼,望了望他的雙眸。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著,轉眼間到了下午四時。
陳婼曦正準備起身,放著書桌上的手正費力地將她的身體撐起的那一剎那,一陣急促的腳步襲來。她看了他一眼,與他的視線瞬間交錯,他們心中所想,一覽無余。
“七八個呢,陳探長,”楊羽的嘴角微微上揚,急促地走到她的身邊,將賬目輕輕地放到她的手上,“話說他們名商會的人,動作也太慢了些啊。”
楊羽如滿月之箭般直面著臥室的門,背對著陳婼曦,擋在她的身前。不知是欣慰還是自嘲,她嘴角抽動了一下,那是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的。
子彈上膛的聲音,房門崩裂的巨響,隨著七個不知何處冒出來的人,接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