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后兩日
溫遙清一早便去張裕之府上,昨日述職并交接公事,今日才得以休憩。張裕之特意搞了假,和他夫人林瑯在院中清點先前宋家送來的聘禮。
張玥秋一見溫遙清登門,似雛鳥歸巢一般抱上溫遙清。溫遙清一時不察,被慣性退了一步。
“玥秋!不可無禮!”張裕之見獨女這般放肆,出聲呵斥。
溫遙清拍拍張玥秋,“無礙,許久未見逾矩些也不傷大雅。收拾好了?”
張裕之無奈拱手:“大人,已清點完畢,不過您還是太慣著了,況且玥秋比您還長兩年,全然沒有您成熟。”
“爹,子桑也說了,您就別再管了。”張玥秋是活潑的姑娘,說話也有些口快,“子桑你回來怎么沒和我一起出游?對了,退婚能帶我一起嗎?爹娘都不讓我去,說得好像那宋家是什么吃人的,我也想看看,長長見識。”
林瑯夫人伸手給了自家閨女一個暴栗,“此事已定,了了定會和你說清楚,今日就乖乖給我待在家里。溫大人,抱歉,這孩子真是……”
“夫人說得極是,玥秋還是聽話吧。”溫遙清拍拍張玥秋的頭,安撫,“若是想一起出游還得此事了解后,得了空便和你一起出游。不過前提是你得乖乖聽夫人的話待在府上,你的婚約有些私事得是我與你爹能處理的,你去了只會拖我們后腿。”
“是……”張玥秋頷首,雖然性格活潑樂觀,但也是大家小姐,還是懂得其中利害的。
“那便走了,耽擱下去就堵不全人了。”溫遙清示意張裕之快點。
退婚,自然要光明正大。這幾日宋璟盛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加上馮嵇還在背后煽風點火,把這事朝向對溫遙清最有利的。且坊間在此事后傳宋張家有婚約,人人強烈要張侍郎早些退婚。
自己閨女怎么能跳進火坑,誰家愛孩子會把孩子到那種藏污納垢的破地。除非那孩子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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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
宋太傅也不過閑職,既不用教導皇子,也用不著他的地方。一下朝,就直奔家里。
自從宋太傅到了這個位置,基本每日一下朝,家中小輩們都會聚集一起。三三兩兩說起昨日的事,宋太傅最是享受這個時候,掌握全局的快感。
他們一聚集便要一個時辰左右,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吃茶談話,喧鬧的很。不想知道都難。
“太爺,太爺。”門房氣喘吁吁從外跑來,“張侍郎來了,說是來退婚。”
宋家大爺沒自家老父穩重,一下跳起來,抓著門房的衣襟,惡狠狠問:“誰?張侍郎?你看沒看清楚,是張裕之?”
門房沒來得及答復,便被門外強闖的人打斷:“遙清擅自闖入,還請太傅見諒。”
溫遙清收回點了人麻穴的手,和善向里走進。張裕之人在宋府外,沒經人家同意進來的只有溫遙清一人而已。
“溫遙清你當真放肆!你當這是哪!”宋家大爺呵斥,絲毫不把溫遙清放在眼里。
對方也是這個想法,道:“宋家何時輪到您一個無官無權做主了?對了,太傅,您家門房推三阻四的,過于磨嘰了,下官只能用些非常規的手段。”
宋太傅見到溫遙清破門而入時,藏于袖中的手不斷握緊。聽見溫遙清藐視中還帶著幾分詭異的禮貌,險些繃不住嘴臉。
“不知溫尚書此來,所為何時?”宋太傅咬牙切齒,盡力平和說。
若不是自己孫兒還在那人手里,他怎會忍眼前這人。
溫遙清坦誠,道:“下官并不想做什么,太傅還不如讓門外真正要做事的進來,人家好歹是四品官員,這般被冷待不好吧。”
“還不快去!”易怒的宋家大爺一腳踹上門房的腹部,門房只能默默忍下。踉蹌往外走,路過溫遙清,還被對方扶了一把。
“在場的幾位還做得下去呀?”溫遙清笑得溫潤如玉,“怎么不給在下一個位置?到底在下還是從三品的官,讓這般站著,可不是好規矩。”
宋家大娘白了溫遙清一眼,很不客氣:“你算什么?充其量不過一個小輩,憑什么坐?說到底也是我小姑子厭棄的丫頭片子,有什么資格……”
“老大家的。”宋太傅是時候打斷,示意無官職的人站起來,“坐吧,溫尚書。”
溫遙清不惱火宋家大娘的冒昧,可不代表她不記仇。
其實按照規矩,再長的輩都不比上一個官,當然除了小官。家中有當官的小輩,也是有位置可坐的,這種規矩一般都是大家族才會設定。溫遙清跟生父母都沒什么關系,便可算是外客,對外客的待遇,自然要好,不是嗎?
“多謝太傅。”溫遙清話落,張裕之邁著步子入內。
張裕之先拱手,道:“見過太傅。下官此次來便是為了給小女退婚,今日大人的作為還請您見諒。”
宋太傅肯定不放張家這門婚事,其中的彎彎繞繞還得當事人了解,“自然不會,不過這門婚事,侍郎其實可以再考慮考慮。”
“太傅的意思,家里又不止有一個男丁。”溫遙清懶洋洋倚在椅背上,不客氣捅破宋太傅的目的,“實在不行可以考慮他閨女的孩子。”
這話過于直白,讓在場的宋家人大都掛不住虛假的和善。張裕之也不意外,雖不能猜到對方想做什么,但都不是傻子。
“太傅,下官可不是因令孫之事才退婚的。”張裕之擲地有聲,“下官的閨女生性灑脫,聽聞宋家對家中女眷不予上朝堂,且甚少出家門。倘若是嫁來,日后生了姑娘,被拘束在家中,怎會愿意?”
“朝輝,若是那孩子不愿意,自然不會拘束。”宋太傅隨口許下承諾,人只要進來了,任揉任搓,就是他們一句話的事。
溫遙清適時出聲打斷宋太傅施法,“下官知曉您家中二房嫡次小姐宋容寧,前些年可是貢士。您知道宋三小姐私自參與科考,可是當庭叫人打斷腿。您這話可和先前可不一樣,照這般的話,說不準張大小姐一來,也打斷腿。”
這事張裕之也是有耳聞,不過對方一句家事打發了巡視的官兵。當事人被強行帶走后,便了無音訊。隨后便是宋家對外宣稱歸家待嫁,不再往外出。
張裕之就因此事起了退婚的心思,到底自己孩子什么性子他還不知嗎。寧可當個老姑娘,在家里捧著,也不能到別人家受磋磨。
“下官也有聽聞,這可和太傅您說的相差甚遠。倒不如爽快些,將這門親事退了,兩家好聚好散。”張裕之還看不出來對方就是在打太極,就是不答應。
宋太傅老油條一個,怎會這么輕易松口,“這事老夫與你父親定下的,況且你家的聘書和八字,早之前家中失火,燒個精光。此婚事便是上窮碧落下通黃泉的好姻緣,上呈天庭,怎能退呢?”
張裕之心中怒罵老匹夫,面上還是謙遜道:“難不成還要下官將先父從祖墳挖出擺在宋府外,才肯退婚?”
宋太傅大驚,這看著正直古板的張裕之什么時候和溫遙清沒臉皮的學壞了。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可想是真的要退了這門婚事。
就宋家干的事,這般不體面。這還是往好的說,張裕之老父要是知道給自己孫女尋了這門晦氣,在地下都得給自己兩耳刮子。直道自己識人不清,給后人麻煩。
“太傅還真是能說會道,不愧太傅之名。”在一旁把玩戒尺的溫遙清忽然開口。
忽然的贊賞,讓想繼續施法的宋太傅一愣,以為這混不吝的什么時候轉好了。下一秒,宋太傅氣得吹胡子瞪眼。
“聘書什么的,仿寫不就成了。紅紙黑字,說沒就沒,看來這個宋府上下就看沒把這門婚事看重。您別忘了,您家長孫還在牢里呢,讓下官想想,到時是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尸。”溫遙清笑得一臉溫和,嘴里說出的話嚇到在場的宋家人。
作為父母的宋家大房,險些上前要和溫遙清扭打起來。二房三房趕緊攔著,真要和對方打起來。吃力不討好,說不準兩人帶去刑部大牢三日游,襲擊朝廷命官不要命嗎?還是未遂的,只是被關進去幾天。這種罪名,宋家不敢再承受了。
宋太傅拍桌,大罵:“溫遙清!你這是在威脅老夫嗎!”
“是與不是,太傅心中真沒想過?”溫遙清也不客氣,“這婚事您怎么打算,下官確實不想知道。但既然朝輝要退,按禮也是應當的。您在這左右而言之,這不像樣的事,是來糟踐人嗎?若是今日好說好斷,下官還真不至于威脅。”
“身為刑部尚書,帶頭違規,此事合法嗎?”三房看不下去警告。
溫遙清冷笑一聲,“怎么?只許州府點燈?宋璟盛的罪千刀萬剮都算輕了,數罪并罰,律法還要宋三爺告訴本官?”
宋家大爺平復心情,和溫遙清掰扯:“到底曾算是親戚沒必要做這般絕,阿盛還只是個孩子,你就不能體諒做父母的心嗎!”
“孩子?體諒?”溫遙清嘲諷,“都快三十的人還孩子,可笑。我溫遙清建功立業不過十二,況且他所殺害凌辱的哪個不是人家的孩子,你怎么不體諒人家做父母的。還亂攀什么親戚,就你?也配?”
“溫遙清……”宋家大爺被忍無可忍的溫遙清一掌拍暈。
宋家大娘急忙去扶自己夫君,怨毒瞪著溫遙清。
“呵,再瞪可就不好看嘍。我年幼遇難,就沒見過哪個親戚幫我一把,這時候攀親戚,是想當死人嗎?”溫遙清轉向宋太傅,“就一句話,退不退!”
宋太傅知道孫子干得事會牽連自己和女兒女婿,只能舍去孫子,保下家族。出于虧欠,孫子起碼死得其所,舒舒服服的。
“可以,不過我孫兒不能酷刑。”
“自然。”
“還得舒舒服服的死。”
“先簽退婚書。”溫遙清沒直接答應下來,從一旁落座的張裕之手里拿過文書。
這份文書是不需要兩方的婚書,具有法律效益的。針對的就是宋太傅這種說婚書沒了的原因,也是對夫婿亡故等原因夫家不愿退婚,而誕生的退婚書。
有些人覺得即便沒有夫君,沒人給你簽退婚書,你只能守望門寡。得了一個出氣筒加仆從,死壓著不放人。這文書也能針對這種情況,由朝廷替之簽文書蓋官印。
宋太傅一看溫遙清手里特質的文書,暗罵不知廉恥。想來這是早有準備,就等著在這拿捏他。但只能捏著鼻子簽下這文書,蓋上自己的官印加私印,雙重保險。
“你說話要做到,溫尚書。”念溫遙清名字的時候,宋太傅恨不得把這三個字碾碎,狠狠在地上踩。
溫遙清將文書最后的落款仔細檢查,確認無誤,交給張裕之。張裕之二次檢查完,才謹慎收入袖中。
宋太傅氣得險些鼻歪,這上下司真是一個鼻子出氣的。他一個太傅,信用會那么低嗎!
“好啦,這來說說令孫的死法。”溫遙清笑得奸詐,“下官只答應第一個,可未答應第二個,所以太傅這籌碼還在您手中呢。”
“你耍詐!”
“下官只許諾第一個,何時答應了?是您沒聽清,怎能怪下官?”溫遙清確實只答應了第一個條件,宋太傅不仔細點,一著急能怪她?
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宋太傅還是硬著頭皮道:“你還要什么?”
“對了,宋三小姐呢?怎么不見她人?”溫遙清忽然轉移話題,環顧一圈,卻是沒看見她想見的人。
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二房的人趕緊去將宋容寧帶來。
“宋三小姐的腿可還好?”
一個外人過問,宋家二娘不由暖了心,“那孩子還好,天冷了,腿腳便疼,這幾年也不常出院子走動。”
當時被打斷腿后,及時去醫館接上。但是落下病根,一開始好些時候,都要人推著輪椅活動。慢慢才好轉,可愈發不出房門,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就以往的慣例,也是借口腿疼不來。宋太傅本就看不起,家中女眷走科舉上朝堂。不來便不來,反正對方不是自己疼愛孫子。
宋容寧見是自己母親的人,請自己去前院。以為是自己那個頑固祖父,又找什么緣故給自己臉色看。一打聽,是溫遙清要求的。
那侍女是從頭聽到尾,仔細和二房的嫡次小姐講明白。宋容寧聰明,仔細回想最近宋家出的事。指定對方要搞什么事,能給那個老匹夫一點顏色瞧瞧,拿她干什么都行。
明明當年她可以擺脫那個老匹夫的掌控,擺脫成為一個商品,一個漂亮的花瓶。偏讓老匹夫瞧見,當眾羞辱,真是可恨!
宋容寧到前廳,胡亂行了個禮,便退到自己母親身邊,也不言語。
宋太傅也不管宋容寧幾個態度,急切問:“你叫三丫頭來干什么?溫遙清,不要挑戰老夫的耐心,大不了老夫同你同歸于盡。”
“我要她。”溫遙清哂笑,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宋容寧。
“什么?”宋太傅大驚,開始這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個難纏的,用一個女娃娃糊弄過去,不是什么問題。就怕這人拿此事做文章。
溫遙清譏諷:“宋太傅不是不把女娃娃看得重嗎?要一個對你來說家門不幸的孩子,值得驚訝嗎?”
同為姑娘家,溫遙清自然會幫愿意脫離苦海的一把。但那些說了其中的利害,還要一頭亂扎,到頭來還要怪旁人的。只能說蠢貨一個,不怨自己鼠目寸光,反怪他人,也是可笑至極。
“三丫頭還有婚事,怎么能輕易交給你。”宋太傅找的人家也是有權的,能給宋家裝點門面的官宦世家。他可不管人品如何,只管那戶人家能給自己賺來多少。
“婚事?尋人替代,或是下官親自去。宋太傅,一個人還你們滿門太平,這筆買賣不虧。”
溫遙清在等宋容寧的時候,就和宋太傅繼續掰扯。‘不經意間’透露出他家別的腌臜事,還是有證據的那種。宋太傅的態度立馬大轉變,非常‘熱情’要溫遙清帶走。
“對了,不知宋三小姐宋容寧可愿和本官離開此地?”溫遙清真誠看向宋容寧。
宋容寧心悸,極其堅定道:“若溫大人不棄,容寧自是愿意與您一道離開。”
宋太傅冷哼一聲,沒陰陽怪氣,就被溫遙清的文書給堵了嘴。
“這是斷親文書,趕緊簽了,下官還有事。”溫遙清對宋太傅的耐心有限,能忍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她朝宋容寧招招手,那姑娘看都不看旁的一眼,直接朝溫遙清走來。宋容寧感覺整個人血液翻涌,說不清楚什么感覺,看著眼前這比自己還小的姑娘,直言帶自己脫離這個齷齪的宋府。
若是這姑娘要天上的星,她豁出去都會將那星雙手奉上。溫遙清若是知道宋容寧這般想,肯定直呼大可不必。
宋太傅也是利落,很快簽好文書。跟敢什么瘟神一般,將幾人往外趕。張裕之手下的人早已經將聘禮抬入宋府,宋府管事輕點完禮單,就抬入庫房內。
“容寧姑娘,可還有什么要解決的,便當堂處理了吧。”溫遙清隨意和宋太傅周旋后,起身看向宋容寧。
宋容寧向溫遙清借刀,對方微微挑眉,將靴子中藏的匕首遞給宋容寧。她向宋家二房跪下,削去垂落的一縷發。
“這是容寧最后一次喚您們為父母,此發割去,權當還生恩。既然斷親,那宋字便不再用。此后世間,只有一個容寧的人,再無宋容寧。”容寧俯首一拜,便起身決絕跟在溫遙清身后。
溫遙清作輯,“下官幾人便就此告辭,明日朝堂上見。”
宋太傅已經裝不下去了,氣哼哼拂袖而去。宋大爺待父親不見,直接跟上一點不看不上此等過火的小輩。
二房對這個女兒有心疼、愧疚,但此番自己父親的做法他們也不敢多加忤逆。即便人不在場,也不敢多說什么。宋三爺暗自嘆氣,只好自己去相送。
大房仗著嫡長孫是老爺子的心頭好,加上大房的性子本就藏不住事,還跋扈囂張;二房唯唯諾諾,即便自己女兒被當庭羞辱,也視而不見,只會背地哭慘。長期受到大房的欺壓,一點還手念頭都沒有的意思。
自家孩子亦是天資一般,還是靠著老父勉強入了翰林。日后最高也就在翰林,再進一步,難如登天。
若是……害,早就過去了。要還是這般,自己真該為自己的兒子考慮脫離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