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高氣清，蒼山余翠。
玖枝理了鬢發，正一正衣襟，提著裙擺匆匆忙忙往正堂院子里趕。
已經是卯時三刻，正堂廳外烏壓壓站了一群人，都是十七八歲至二十來往年紀的姑娘，一水兒的水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具是身直垂首，低眉順眼。
玖枝從月洞門穿過，一跨步站在最后一個姑娘身后，依禮站著不動。略等了等，就有一群丫鬟們簇擁著一七八個華衣珠釵的掌事姑姑款款而來。玖枝借著地理位置，偷眼覷看廊下的領頭的掌事姑姑——長挑身材，鵝蛋臉面，修眉俊眼，談笑自若。
玉竹。
青山掌事姑姑，隸屬二峰九霄峰。
玖枝心中暗叫掌事姑姑的名諱，她入山三月有余，只在第一日遠遠地見過一面。玉竹身后跟著丫頭仆婦們，捧碟端盤，皆是頷首低眉，人雖多，卻不聞一聲咳嗽。玉竹眼目一一掃過院中眾人，對左手邊的姑娘道：“綠蠟，念花名冊。”
玖枝拿眼偷瞧綠蠟——細長眼，含笑唇，溫柔可親，她手上捧著一本花名冊，正在念名冊上的名字，玖枝知道，這是在分配各人的去處，她心中暗暗祈禱，愿老天開眼，竟讓她去到七峰伺候。等不多時，只聽綠蠟念到：“秋江、含珠、纖云、云容、玖枝、聽風、聽雨，你們七人去七峰。”
“定了——”玖枝眉眼舒展，歡喜斂眸，心里謝了老天好幾回。
蒼茫大陸，仙山飄渺。其中青山是仙山中歷史最為悠久，底蘊最為深厚，最富名望的仙山之一。每十二年，青山都會公開揀選一批丫鬟小廝進山伺候，同時還會放出一批到年紀的仆婦小廝，而被放出的仆婦小廝都得到青山贈與的豐厚謝禮。至于在山中之事，放出的人鮮少會提及，以致許多人對青山之行又期待又擔憂。當然也有一些積年的老人因為伺候得當，會被留在青山隨侍，至年老由青山送終。
玖枝想著，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一眼走在最前頭的玉竹，她聽其他人私下說過，這位玉竹姑姑是十多年前就被選入青山的侍女，如今少說也過不惑的年歲，可細瞧她容貌，竟與雙十年華的少女無異，難道這是人們口中傳說的，入青山者，駐顏有術，可長生不老？
玖枝家中已無父母長輩，只有一門刺繡的手藝還上得臺面，一個女孩子家投靠無門，又常聽家里人提到青山，于是便花了些銀錢，托人謀了進來。青山挑選伺候隨侍的人要求嚴格且挑剔，玖枝小心謹慎，事事留心，事事小心，方才在數百人的隊伍里，被玉竹選中，留下來伺候。
一時分了處所，便有各峰掌事姑姑來，帶了人回去，只是不見七峰的掌事姑姑。玉竹便親自帶了她們去七峰。
青山第七峰——九卿峰，峰主澹臺環昭，乃青山掌門人澹臺南風胞妹。玖枝曾見過澹臺環昭一面，在她們習學規矩的明理院院外，彼時澹臺環昭經過明理院，問起院中事宜，又囑咐近日天冷，多給添件衣裳，莫叫人受凍，還叫人送來驅寒暖身的湯藥。玖枝端著熱騰騰的湯藥，暗下決心定要去九卿峰伺候。
一行人逶迤穿湖度柳，過橋繞墻到了青山第七峰——九卿峰。云山霧繞的第七峰青蔥含翠，藥香清恬。
玉竹領人至廊下，囑咐道：“我們青山人多，事雜，規矩難免會多些，各位姑娘都是聰明人，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主子都是好伺候的，只消把事兒做齊全了，只有賞得多，罰得少的。咱們七峰的長老脾氣是極好，然規矩卻是極嚴厲的，你們行事說話，多存個心，莫要以為七長老性子好便可以欺負，若是存了這個心思，七峰可是難呆了。都聽明白了？”
眾人忙行禮道謝。
一時到了九卿峰西邊一處小院，玉竹進去請示，留下玖枝等人侯在院中等候。等了好一會兒，玖枝就聽見人聲，是玉竹在與人說話，“行了，事兒我交代明了，須得回去復命，你且忙去，不必送了。”那人笑說兩句，仍送了一回回來。
玖枝是最后到的，因此只跟在最后，如今到了內院，七人一字排開，她是最右邊的。她偷眼看去，從里頭出來的正是那日同澹臺環昭一同去明理院的七峰掌事姑姑——花間。
眾人見人問安。
花間笑道：“你們既來了這兒，規矩都是明白的，多的，我也不累贅了，只有兩件事囑咐。這第一件，不論你們之前事做什么的，伺候過誰，既進了青山，賜了新名兒，便是我青山的人，一言一行，斷不可輕辱我青山之名。這第二件，青山的規矩在前，九卿峰仍有九卿峰的規矩，再不用說來青山之前原是如何，這如今都要按著青山的規矩和主上的規矩行事，錯了半點，可不管是有臉的沒臉的，一律清白處置。可記著了？”
眾人忙道：“是，我等都記下了。”
一時對了人，花間便叫人帶她們下去歇息。玖枝跟著領頭的姑娘一路走至后院的退步，又分了屋舍，又聽她說：“今兒不見主上，你們今日在此稍作休整，待明日主上分了職務，你們自會有你們的屋子。明日辰時，會有人帶你們面見主上，可不要誤了時辰，主上是最厭惡人來遲了的。”
聽如此說，眾人自然心中有數，又是一番行禮感謝。姑娘走后，過不多時，便有梳著雙環髻的一溜小丫頭們端著點心進來，只說這是今日的早膳。及用了膳，玖枝的門被敲響，來人十七八歲，生得俊俏伶俐，玖枝知道她——含珠。
玖枝笑著把人迎進來，又倒了茶，道：“可用過早膳，我這兒還有一些點心。”
含珠搖搖頭，“謝謝姐姐好心，可我肚子不爭氣吃不下。”說著，還揉了揉自己微微鼓起肚腹，“只好下次再領姐姐的點心。”
玖枝笑著坐下，道：“這又何妨，咱們在這兒的日子還長呢。”
含珠彎眸而笑，挨著玖枝坐著，說起自己在明理院的時候就常聽嬤嬤夸玖枝人機靈，又懂事，規矩學得快，自己要多與玖枝呆一塊兒，好學習學習。
玖枝被逗笑，笑道：“可別折煞我，我可記得嬤嬤沒少夸你，說你規矩學得快，說一遍第二遍就會了，可叫纖云、秋江我們羨慕極了。”
含珠拍手笑道：“都好都好，各位姐姐與我一樣好。”
兩人又說笑一回，又聽有人敲門，原來是同行的纖云和秋江。纖云見到含珠，笑道：“好啊，我說怎么找不著你，原來一早就上玖枝這兒了。”
含珠笑著把人拉來坐下，笑道：“這可齊全了。”原來纖云、秋江和含珠，三人在明理院時關系最好，方才纖云和秋江用了早膳相約去找含珠，不想人不知何時已經來了玖枝屋里。
玖枝給兩人倒了茶，笑道：“這里還有些點心，你們可還要？”秋江忙點頭說要，說著又忙忙伸手去拿，三兩個小巧花樣的糕點一口塞進嘴里，旁邊纖云笑道：“可是餓死鬼投胎了，剛才我那些點心還不夠你吃啊！”
秋江道：“我以前在家一頓吃兩大碗米飯，可是來了這里，我一頓飯都沒吃飽過。你看我們早膳，就一碗粥和幾碟小菜，兩個花卷，那里夠我吃的，還不如我在家時……”
青山吃食精細，秋江農戶出生，倒不慣這樣精細的。
玖枝把桌上兩碟點心都推去秋江面前，笑道：“左右我不吃這些，你既然還餓著，都吃了吧。”纖云忙攔下，玖枝道：“無事，秋江這幾個月，著實餓瘦了。以后咱們都是一個院的，你若餓了，只管來我這兒，我是不吃這些的，你若喜歡，我都給你留著。”
秋江聽了，忍不住紅了眼眶，道：“玖枝，你真好。”
纖云聽了，不禁嘆了一回。秋江家中嫌一個姑娘家吃得多，長得胖，將來嫁人不易，于是商議著如何地抬抬身價，也好給她的弟弟充充場面。這一來二去的，聽到青山將選人進山，秋江母親一哭二鬧三上吊，終究是把她逼上了山。
一時秋江吃過點心，四人坐在一起閑話家常。
纖云笑道：“入山前，我也常聽說書人說過咱們青山的故事，聽得我好生羨慕，可如今入了山，旁的我不知，只曉得嬤嬤們的戒尺打在掌心真疼。”說著還似有所感，雙手隱隱做疼。
含珠笑了，道：“我阿姐說，說書人說的都是憑空想象，不曾經歷過真正富貴和修行，才會胡謅出那些話。”
青山自來也是平民百姓口中津津樂道的酒后笑談之一，玖枝也聽人說過幾句：青山有七峰，分別由不同的七位仙人掌門統領，據說山內精怪成群，仙人們每日修仙練道，其余雜事都是由每十二年的一選的小廝丫頭們處理，又云，仙山之內，奇珍異寶如云，瑪瑙翡翠堆成了山，人參靈芝漫山遍野，絲綢錦緞更不用說是隨意揮霍，隨便出來一個丫頭小廝穿戴的都是金銀珠寶，華衣貴服，不可不謂奢靡。更有一句話街頭巷尾的傳著：脛骨變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琉璃。可見富貴至極。
再說仙山的仙人們，住在仙山最頂峰，修道煉丹，吸收天地之靈氣，只一味修煉，再不管世事如何變遷，故此，歷任峰主掌門羽化登仙的，早已不知凡幾了。
富麗堂皇，奢靡至極，羽化登仙，是玖枝聽到的關于青山仙山的最多的描述。
纖云點頭笑道：“可是這么說的，我們雖未入內院，可咱們在明理院也聽嬤嬤們說了不少，什么‘仙家修道，既得天地之道，悟自然之運，又要與世俗之間，明世事之理，通事理人情。若萬般皆空，拂袖而去，不留塵埃；若世事人情，自有慧通，可警愚頑。仙人以先，仍是人。人從世俗生，又從世俗中來，便是要入這世俗紅塵，或為警示世人，或為勸人悟天地自然之道。因此青山的修行之道，便是在世俗中智通洞察。既在世俗中得利，便饋與世俗。此乃世間大道。’”說著還學嬤嬤的樣子一拍桌子，呵聲道，“可記下了？”
秋江愣不回神，乍一聽纖云說得的，登時起身，大聲回話：“記下了，夏嬤嬤！”
三人見狀，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出聲。纖云笑彎了腰，揉著肚子叫疼。含珠伏桌拍笑道“夏嬤嬤余威猶在。”，玖枝笑而不語。
秋江紅了臉，挨著椅子坐下，抱怨纖云作弄她。
纖云笑紅了臉，笑道：“你弄了大家笑，怎的還怪我作弄，哎呦，我笑得肚子疼。”秋江無法，只得給三人倒了茶。
三人喝了茶，又說了幾句閑話，各自散了。
玖枝送走三人，徑自推窗歇息，忽的見含珠歡欣地跑到一位華衣女子面前，女子掏出手帕輕輕擦拭含珠的額間汗珠，含珠扯著女子的袖口撒嬌，兩人親密友愛，令玖枝羨慕不已。玖枝想到自己年幼失怙，又無姐弟扶持，長到如今十八歲，仍是孤單一人。漂泊多年，到了青山，大概也算有所依了。
倏爾有風吹過，不知從何處飄來幾片淺色的桃花，玖枝伸手接住一片，輕軟的花瓣落在掌心，纖薄的枝脈紋理細密而單薄。
玖枝抬頭四望，眼前蒼翠之境，并無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