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日,是蘇家血脈覺醒儀式開始的日子。蘇家直系旁系的適齡子弟都齊聚蘇家祖宅,進行血脈覺醒。蘇致遠換了一身萬氏派人送來的新衣裳,隨蘇瑞一同到場。祭拜過先祖,儀式正式開始。
覺醒儀式很簡單,只要被覺醒者將雙手覆在通天大石上,靜等一刻鐘,若有資質者,自然有金色靈光閃耀,金色的顏色越深,表明被檢測者的資質越高,無金光表明被檢測者,并無修煉的資質。
儀式持續了一天,上去的四十多人,只有一人有微弱的金光,其余子弟,皆無金光。蘇致遠是最后一個。在所有不抱期待的人的目光中,蘇致遠上臺覺醒。巨石金光噴涌而出,如一柄柄金色的利劍,向天沖去,凝練的金色,如日光照耀,點亮半片天。臺下眾人譏笑的嘴來不及合上,臺上別眼不見的嘆息還未出口,滿座寂靜,落針可聞。
蘇致遠,一戰成名。
第二日,天蒙蒙亮,蘇老太爺親自過來幫蘇致遠搬家。見滿屋里,桌椅床褥、窗扇門簾,或破或舊,或餿或霉,抄起龍頭拐杖就打蘇瑞,蘇瑞被打,忙跪下謝罪告饒,一面又命人立刻挑些上等的衣裳被褥、桌椅床榻、窗紗簾子等送來。蘇老太爺狠踢他一腳,罵道:“沒眼力見的東西,屋子破成這樣,即便送來,也是枉然,我已命人將我旁邊的馨園打掃出來,遠哥兒今日便搬馨園去住。”
馨園與蘇老太爺住的馨徳堂不過一射地的距離,蘇老太爺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蘇致遠自然不愿,他以自己在這院里住了十幾年,不愿離開為由,推脫蘇老太爺的邀請。蘇老太爺微有慍意,但念及蘇致遠的天賦,蘇老太爺不得不應允,于是命蘇瑞好生修整這個院子,他明日再來,若還是如此,仔細他的皮。
蘇老太爺有命,蘇瑞和萬氏立時命人清理屋子,布置花苑,小小院落,從未如此熱鬧。蘇致遠嫌來往的人多,于是抱了小白出去走走,等傍晚時分才回來。此時原本荒敗的院子陡然生機勃勃。院中新植兩大株桃李,桃李滿樹,粉的、白的花瓣兒隨風飄去,原本枯燥的褐色土地也因花瓣的點綴而顯得明艷嬌麗。沿墻種了一溜蘇致遠不太認識的爬藤、喬木,看著一片翠意蔥蘢。
萬氏身邊伺候的牛媽媽正帶著人為蘇致遠的藥園加籬笆,聽人說蘇致遠回來了,忙小跑來請安問好,問是否用膳等語,關懷備至。蘇致遠說,可,再多加一道青蝦辣羹。
用過晚膳,蘇致遠遣退所有下人,才將懷中的無根子收好,放回乾坤袋中。無根子,一種二階藥材,可遮掩修士修為。為保萬無一失,蘇致遠早幾日便向之語打聽是否有可以遮掩修士修為的東西,之語說無根子可以,不過無根子味道奇特,尋常藥者一聞便知。蘇致遠另找了些味道濃郁的干花,粗略湊了一個香包放在懷中,以保證味道輕易外散。如此一來,便可瞞天過海。
蘇瑞今兒因蘇致遠受了蘇老太爺一頓打,對蘇致遠的恨怨之意更添三四分。他是一向看不上的兒子竟然天賦異稟,比自己費心培養的長子更要出色百倍千倍。今日他一聽到旁人祝賀自己有一個如此優秀的二兒子,他的牙幾乎咬碎,這樣的資質為什么不能是他的大兒子!連蘇老太爺也格外偏心他,甚至將老太爺最喜歡的馨園都給他住,蘇瑞恨得心肝發顫,憑什么,憑什么是蘇致遠,而不是蘇致寧!
蘇瑞是恨蘇致遠的,但他更恨蘇致遠的母親云氏。
蘇老太爺膝下一子一女,管教甚嚴。他是獨子,蘇老太爺對他的管教更嚴,讀書識字、練武修煉,風雨無阻,日日不曾間斷。便是他生病臥床,也需得做出一日的功課。蘇老太爺說,他是蘇家唯一的繼承人,不可懈怠半分。蘇瑞不敢耽擱,日日苦學,夜里夢中都是今日學的《孟子》。
萬氏是他苦悶日子里的一枝桃花。
第一次見萬氏,是三月三的慈云溪。正值上巳,慈云溪邊麗人如云。萬氏一身粉白襦裙,如一朵嬌俏桃花兒,撞入他心里。他與她,共乘湖船賞春水,琴瑟和鳴奏《長相思》。
一整個春日,他看的都是桃花詩,喝的是桃花煮的茶,吃的是桃花做的桃花糕。
那日,他推窗外望,桃花滿地落如紅,已是暮春時節。
那日,他收到萬氏命人送來的訣別信,信上說,她已心悅他人,不日成婚,兩人過去重重,盡皆忘卻。
一封訣別信,斷卻兩人關系。
他不信,瘋了一般去萬家找她,等來的是瓢潑大雨下的“公子莫強求。”。
回去后,他大病一場,夢中她淺笑嫣然的樣子被寒風撕碎。
半月后,她下嫁滄州何家。他悄悄去看過,何家徒四壁,婆母刁鉆,何秀才懦弱無能,她為何寧可下嫁他,也不肯與他白首到老?
不日,他父親為他說了一門親,滄州云家幺女,云五娘。
滄州云家,詩書傳家,族中子女皆誦經讀書,個個有出息。男子或入朝做官,或拜入高門,幾個女兒皆嫁得高門,當家立戶,夫婦和順。云五娘是云家幺女,上年及笈,云老爺正在為他物色夫婿。
云家與他,是他高攀。
三月后,云氏入門。她性情柔婉,體貼溫順,他漸漸對她上了心。進門一年的多,因云氏身子孱弱,難以有孕,于是抬了一位姨娘冷氏。冷氏是云氏親自挑選的,面容清麗,進退有禮,且好生養。果然冷氏很快有孕,是個男胎,眉眼與幼儀竟有兩分相似,蘇瑞大喜,愛若珍寶。云氏以招娣之名,將冷氏之子養在膝下,他聽說民間常有此法,便同意云氏請求。
長子滿月宴上,他聽到萬氏的近況,萬氏在和離。于是他命人去打問,晚間,果回來說在和離,明日便上府衙蓋章。
化灰的心,死灰復燃。
他要娶萬氏入門,為平妻。
次日,他遣退跟著的仆從,只身前去府衙外的照壁后偷瞧她——身形削瘦,單薄如紙,面色青白,素手青紫,不著綾羅,不帶簪環,是零落成泥,再無生氣。又聽何家的婆娘再罵幼儀是拖牢洞的屄崽子,活該打攢盤。
這是咒人死的腌臜暗話,蘇瑞在聽牢獄里的獄卒說過,何家婆母當真嘴下不留情。
他只聽萬氏冷笑道:“何家老夫人,當年濕布衫、加短鎖、雪上加霜,拖牢洞的是何老爺,小女子不才,不敢與何老爺比肩。”
劍出鋒芒,寒銳逼人,即便深陷深淵,也不折傲骨。
蘇瑞呼吸凝窒,雙眼放大,是了,是了,這才是幼儀,他愛了許多年的幼儀。
經此一見,他越發堅定要娶萬氏入門。他不顧蘇老太爺反對,云氏勸阻,抬了幾大箱聘禮去萬家提親。
凄風苦雨,苦等一場。
萬氏以自己才和離,不宜婚嫁為由,退了他的聘禮。他心如刀割,泣不成聲,回去大病一場。病中,他看見瘦削如白骨的萬氏,面白如紙,眼似黑海,唇若血涂,著實駭人。
他被嚇醒了,醒來得知萬氏有孕,脈息平穩,極為康健。他歡喜非常,似乎這樣的喜悅,可以分散腦中揮散不去的魅影。
八個月后,云氏早產,因胎位不正,生了一天一夜。孩子因早產瘦弱如貓崽,不似冷氏生的致寧健壯高大。他是不喜的。好在云氏細心養護,兩三個月下來,越發顯得健壯有力,粉雕玉琢。他瞧著也越發喜愛。
不知是否因難產之故,二子蘇致遠與同齡人相比,走路說話都慢許多,蘇致寧才七個多月便會叫他爹,蘇致遠一歲多了也不見說話,長到如今五歲,行動間,竟如三歲稚子,比他大一歲的蘇致寧已經在學堂習學,日日下功夫讀書識字,前兒他去冷氏處瞧蘇致寧,小小的人兒,踩到腳凳上正一筆一劃的練字,再看他的字,隱隱可見大家風范。而蘇致遠雙掌無力,竟無法握筆寫字,他大失所望,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長子身上。
暮春三月,他與云氏、冷氏并兩個孩子上凈慈寺上香,聽說凈慈寺的桃花三月才開,他心念一動,并未知會云氏等人,只叫了兩個心腹跟著,一路往桃林去。
桃林如海,萬枝丹彩,風軟和清,香魂氤氳。此情此景,蘇瑞不禁吟詩一首:院中遍植松柏杉,藤蘿生香結綠果。三月梨白海棠紅,獨愛桃花一枝新。一首作罷,仍覺不足,于是踱步來回潤色。因想得入神,他不覺走至一處山石旁,他正欲坐下歇腳,忽聽得山石后有人人說話,他細聽之下竟是有人買他糟蹋一女子。
而那女子,是萬氏。
他氣極,登時翻身把那登徒子打倒在地,用那人身上的腰帶把他捆結實,扔到外頭去,威逼利誘問出雇他之人。那人招不住打,只說雇他的女子帶著面紗,看不清臉,他只記得她頭上帶著一對銀蝴蝶,還說事成之后,再給兩百兩的謝錢。于是他逼他說出交接地點,命人將他拖下去殺了。
山石后,萬氏因被下了藥,神志不清,他只好將人安置在廂房,等萬氏身邊的人找來。
萬氏的貼身丫頭秋英和義枝很快過來,見萬氏無事,才如釋重負,又見是他送來,兩人登時古怪了神色,福身謝過他便忙背著萬氏離開,匆忙間一張信箋從萬氏袖中滑落。
他撿起一看,上面赫然是云氏寫給萬氏的信,邀她來凈慈寺一敘。可他從未聽云氏說起今日她邀萬氏前來,可信箋上的字的的確確是云氏的字跡,雋秀流暢,暗藏鋒芒。他正疑惑間,心腹來說抓住雇兇之人,是云氏身邊的丫頭,名叫翠兒。如今堵了嘴,捆了手腳,關在隔壁廂房。
他下死手審翠兒,翠兒很快招認,還說出了許多關于他,關于云氏,關于萬氏,關于當年何家的事。
夜間,他一回到蘇家,直奔云氏臥房,掌重重甩在云氏臉上,云氏被打偏過頭,烏發散落,重心不穩從椅子上摔下來,手腕上的翡翠鐲磕在地上,陡然碎成幾瓣,裂口劃傷云氏細嫩的手腕,鮮血如雨低落。
他罵她毒婦,蛇蝎心腸,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云氏冷笑道:“放屁,你算什么東西,瞎哭幾聲裝深情。你若真愛她,何必娶我過門?你不過是貪慕我云家權勢,又舍不得那賤人,想要兩頭討好,坐享其成。我告訴你,癡心妄想。我看上你,你娶了我,你就是我的人,你心里還想裝那賤人,不可能!我早晚殺了她。蘇瑞,你能護她一時,還能護她一世不成?除非我死,否則,她活不成。”
云氏舒一舒廣袖,雙袖大片用金線繡的金菊,冷然傲立,云氏緩步走出屋,回頭俏皮地笑道:“忘了說了,我正想殺她,你先動手了,咱們當真心有靈犀,夫君。”
那一晚,他徹夜不眠。
不日,他秘密購得兩滴二階黃麻子,黃麻子根葉無毒,果實劇毒,果實經凝練,無色無味,一滴可要人命。他將兩滴黃麻子滴在云氏素日喝的湯里,哄她喝下,當夜,云氏大病,半月后,云氏病逝,蘇瑞大辦喪儀。云家因云氏病逝,不過一月,舉家搬遷,不知所蹤。
三月后,他再次攜聘禮上萬家提親。
萬家,應允。
云氏病逝半年后,他等不及迎娶萬氏入門。萬氏入門后,蘇老太爺冷眼看去,萬氏理家管事精細處不讓云氏,只不過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賀吊迎送,皆有章理,竟比云氏更妥帖得宜。蘇老太爺逐漸放下心,將管家之權全權交由萬氏。
一年后,萬氏被診出有一個月的身孕。他前腳得知萬氏有孕,后腳秋英滿手鮮血哭著告訴他,蘇致遠殺了他的孩子。
晴天霹靂,蘇瑞雙腿一軟,喉嚨咕嚕咕嚕說不出話。
他失去了一個孩子。
他失去了萬氏和他的孩子。
當年云氏害得萬氏幾乎送命,如今她生的賤種又奪走他未出世孩子的命,他恨,恨不得把這孽種挫骨揚灰。但他不能,萬氏說的有理,一個生母病逝,遭人挑唆的六歲幼童,跳湖以死證清白,他又能如何?
不過要死不成,他另有他法。他只將蘇致遠丟在最角落的小院,不予任何日常供應,任由他自生自滅。
天不隨人愿,蘇致遠竟沒有死在院子里,經血脈覺醒,天賦冠絕古今,蘇致寧與他相比,簡直蚍蜉撼樹,不可動搖。
天道不公!
蘇瑞想起往事,手中茶杯端著燙手,一甩手摔碎在地。當年云氏那個賤人不安于世,他親手殺了她,如今蘇致遠這個孽障興風作浪,更是留不得,必須殺之后快。不過他如今風頭正盛,不好立即動手,未免引火燒身,須得靜待時機,一擊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