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姐可還記得二十年前，武清曹氏廳柱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脈絡如金絲，花葉葳蕤。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從柱而出，紋理相連，近柱二寸許，尚是枯木，以上乃漸青。”環昭看向江逾月，瞳孔幽深，“東陵小公主，西陵六皇子的到來，便如曹氏的柱上牡丹。”

一席話畢，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花間沏了兩杯茶送上，白芷又端來兩樣點心，笑道：“小廚房新做的九層糕和練羊羹，主上和七長老試試味兒。”

粉彩花卉紋碟上，淺淡濃宜的赤小豆練羊羹晶瑩剔透，羹上撒上淺色淡淡的桃瓣兒，與碟心繪的一支粉色桃花交相輝映，好一似花芯吐霧，如錦如霞。

“好別致的糕點，難為她們想得出來，”環昭笑向江逾月道，“這碟子也搭得好，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甚好，甚好。”

江逾月端起茶來呷了一口，笑道：“點心可不給你白吃，方才你說的好戲，我可還沒看呢。”

環昭笑向白芷道：“你家主子果真是個急性子，好戲還沒開場，便急哄哄地想看，想看好戲呢，總要有點耐心的。便如那戲子，上臺前總要畫上戲妝，穿上戲服，聽得板鼓一響，方才粉墨登場。若都依你主子的性格，只怕看了場帽兒戲就匆匆走了，竟是要把正頭戲給舍了。”

環昭話里話外的揶揄，聽得江逾月磨牙，江逾月伸手捏一捏環昭白嫩臉頰，笑道：“好你個小七，一張嘴就不饒人，什么話都叫你說盡了。今兒我倒要看看，你這張巧嘴兒底下塞了多少銀針鋼镚兒，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環昭被捏住軟肉，忙軟聲求饒：“好姐姐，好姐姐，小七錯了，饒了小七吧，小七下次再也不敢了。”環昭一面說著，一面扯著江逾月的袖子，軟語央求，“五姐姐是宰相肚里好撐船，就饒了小七這一回吧。”

環昭本是儀容清麗溫婉，而一雙丹鳳眼生生壓下那份江南水鄉的溫婉，不言不笑時，清明威嚴，更顯威絕。此刻的環昭，細長的眼尾上挑，黑白分明的眸子沁著盈盈春水，好似肅殺凌冽的秋風忽地柔軟了棱角，輕輕吹開了初春枝頭次第而綻的迎春花，黃芽濯秀，日淡迎風。江逾月看得有些呆，她甚少見環昭這般笑過，宛若小孩兒耍賴撒嬌，嬌俏的模樣，仍帶著幾分活潑的天真。

江逾月松了手，為她正一正松散的發簪，道：“這次就饒了你，下次可就要罰了。”

環昭得了赦令，忙不迭地說了一車子好話，又把江逾月說得心花怒放。

隨侍在側白芷不由淺淺微笑，難怪大家都說，能治得了五長老火爆脾氣的，除了七長老再沒有其他人。白芷想，七長老的素來穩重和平，行止端正恭嚴，說話和氣有禮，款款說來，句句在理，五長老許多事不好與人說的，與七長老倒可一說，且七長老時時規勸五長老，倒把五長老的爆碳脾勸氣散幾分，愈發見得沉穩大方起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吃了一盞茶，聽得對門有人聲窣窣，環昭推窗瞧了瞧，眼底劃過一抹異色，笑向江逾月道：五姐姐，好戲開場了，可要看看？”

“開始了？”江逾月立時來了精神，依窗探頭，想要瞧個分明。

只見東陵小公主微生靜嫻換了一身家常的果綠色暗花緞琵琶襟衣袍，由侍女簇擁著在一樓的雅間入座，小二忙忙上了一壺茶，又問客官想要點些什么的話，不一會兒，小二吆喝著“得嘞，客官您稍等，菜馬上就上。”的話，甩著毛巾飛一般的下堂去了。

江逾月看著眼前之景，不由深深皺起了眉：“方才被你一打岔，我倒忘了問，長樂公主不去北上城的驛站，怎的在客棧拋頭露面？”

環昭放下茶盅，余光瞥見門口進來的彪形大漢，抿嘴輕笑道：“這自然是為的無巧不成書。”

皇室出行自有皇室的儀仗和規矩，便是皇室來使都有特別安排的驛站以供歇息。公主親臨，北上城的驛站自然該早早地收拾出來恭候大駕，而如今，微生靜嫻屏去儀仗，屈尊降貴歇息在一間偏僻角落的客棧，供人觀賞。再如以青山長老的身份，環昭和江逾月定是不會就住在這樣一間客棧，可惜作者有言在先——幾日前，澹臺環昭在云來客棧見過英雄少年的蘇致遠，那時候，正是蘇致遠出口阻止一個大漢想要調戲一位姑娘，風度翩翩又豪氣萬丈。（看到這段的黎夏：……）

所以為了還原作者原話，書中小說進程完全扭曲了事實，讓世家傳承，詩書簪纓的青山和等級森嚴，規矩嚴明的東陵只為作者筆下的歷史服務。

“無巧不成書？”江逾月皺眉思忖環昭的話，忽的聽見雅間里有大漢怪異的淫笑聲，“好標致的姑娘啊，小丫頭，看你長得不錯，年紀又小，不如跟了大爺我，保準你吃香的喝辣的，叫你金銀財寶用之不盡！怎么樣，我就看你身邊幾個小丫鬟長得也不錯，大爺也一并收了，叫你們一起來的，一起住，怎么樣，哈哈哈哈！”如鐘轟鳴的大笑，震得小小客棧不禁微微發顫。

江逾月沉聲道：“初入五階高手，難怪門口的人守不住。”

微生靜嫻身邊數位三階至四階的高手護航，然而階與階之間的境界差距，可謂天差地別。即便是數位四階高手，也無法與初入五階的高手媲美。

環昭聞言，團扇遙遙指一指窗邊一位正在悠然品茶的白衣少年，“三階巔峰，五姐姐覺得可行？”

江逾月定睛望了一會兒，搖搖頭道：“以卵擊石。”

環昭微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出手幫小公主一回，東陵帝室和北上城的人情，輕易得不到的。”

江逾月略一沉吟，道：“也罷，只當幫千重這個老頭子一把，別叫他的收徒喜宴鬧笑話。”說著江逾月便要出手，環昭忙攔住，笑道，“五姐姐，我來。”

環昭指尖蘸水，丹田靈力運轉，圓潤的水珠瞬時凝固成冰錐，“呲”一聲從二樓的窗戶里飛出，刺透一樓雅間的紗窗，從下穿過大漢厚實手掌，深深扎在榆木立柱的當中，薄薄的白煙縹緲閃過，光滑的立柱殘留米粒大小的圓孔，圓孔深深，仍有渾厚的靈力存留。

大漢被靈力的余波激蕩，踉蹌后退兩步，虎目登時瞇起危險的幅度——高手，而且實力比他高出至少兩階。大漢“唰”的掏出腰上兩把大刀，周身靈力瘋涌，壓得周遭散修紛紛躲避不及。大漢虎目環視整個客棧，口中說道：“在下秦樓方虎，敢問尊上大名？”

窗邊的白衣少年摁在腰間長劍上的手突然下壓，空氣中的磅礴靈力令他心驚，方才出手之人點水化利，控力打力，不論力道還是力度，都控制的完美無缺，且從方虎爆發的靈力來看，他已是五階高手，那出手的人恐怕已經過了七階。少年沉肅了面容，沒想到小小客棧里，竟然還有如此高手存在。

“長嘯一聲風括地，雄跳三勵獸奔群的秦樓方虎，果然人如其名，猛氣雄威，令人畏懼啊。”小小客棧里，被方虎靈力壓制的幾乎凝滯的空氣倏然暢通，一位紅衣女子搖著團扇自樓梯上款款而來，“方閣下，本尊，青山七長老，澹臺環昭，久仰大名。”

青山，澹臺環昭。

方虎身軀一震，忙斂了靈力，收刀抱拳行禮：“原來是七長老，是在下失禮，望七長老勿怪。”

環昭含笑走來，道：“方閣下說笑了，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千重掌門收徒禮在前，東陵的貴客不遠千里來上北城恭賀，不好叫貴客在北上城受委屈，若這事傳出去，不止東陵，北上城和秦樓都不好交代。本尊只好出手攔這一攔。”

方虎虎目一沉，心中若有所思，能被青山長老稱之為東陵貴客的，在東陵恐怕地位不低，自己方才貿然出手，確實不該，可是……方虎余光打量正坐在上首，優雅淡然，絲毫不慌不忙的小姑娘，腹下邪火旺盛，東陵的貴客又如何，自己秦樓的首席大弟子，身份如何配不上東陵的貴族小姐，只要收了這人，生米煮成熟飯，自己頂多被師尊責罵幾句，東陵也會吃下這個啞巴虧，北上城也不會被牽連，何樂不為。如此幾番思想，方虎有了主意。

“在下素聞千重掌門好成人之美，秦樓與東陵喜結連理，亦是好事，到時在下一定請七長老來我秦樓喝一杯喜酒！啊哈哈哈！”

方虎一番狂妄至極的話，聽得環昭沉了臉，連雅座上一直沉靜不語的微生靜嫻也肅容了臉。一個小小的秦樓怎么配得上她東陵公主的身份，簡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見微生靜嫻冷下臉，貼身女官當即出言喝止，“胡言亂語，東陵國的公主殿下豈能是你等小輩可以指點的，快快閉嘴，速速退下，莫要再惹是生非！”

方虎聞言，竟大笑出聲，“長樂公主，東陵陛下膝下唯一的公主，哈哈哈！那更好了，這以后，咱們秦樓和東陵可是親家了，哈哈哈！”

“方虎，慎言！”環昭冷聲打斷，鳳眸鋒銳，“長樂公主今日來只為千重掌門恭賀，你百般阻撓，出言不遜，是何居心？且公主身份何等尊貴，便是千重掌門也要禮讓三分，秦樓的人未免太不知禮數！再者千重掌門收徒禮在即，以千重掌門與秦樓掌門的關系，秦樓掌門也不愿看到他的大弟子在北上城鬧出笑話吧。”環昭加重“笑話”二字，意圖讓方虎停下他愚蠢的行為。

一席話擲地有聲，微生靜嫻看向環昭的目光多了幾分感激。

方虎卻不以為意，大刀一甩，刀刃余威生生斬破雅間的窗戶，笑道：“數年前，有西陵宗室與丘東結親，今日，有我秦樓與東陵結親，這不是兩全齊美！哈哈哈哈！”

放肆！

微生靜嫻臉色一沉，清明的杏眼怒意橫生，自古女子婚嫁一事，皆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東陵公主，身份尊貴，她的婚娶，不止個人，更關東陵國事，豈可隨意攀扯。

小小秦樓，竟敢肆意攀扯，狂妄至極。

“胡鬧，”環昭掌心聚力，一掌拍飛方虎，高聲呵斥，“越發胡言亂語了，還不快快退下。”

方虎被環昭一掌震倒，重重撞到立柱，又掉下來滾了兩圈才停下。方虎五臟微顫，石青緙絲長衫裂開幾道小口，喉間涌出一口鮮血。方虎卻不覺疼痛似的，仍緊緊抓著大刀，毫不費力地自地上站起來。他一把擦去嘴邊鮮血，笑得大聲。

“七長老，未免欺人太甚，”方虎虎目掃過一旁蹙眉的微生靜嫻，“今日是我與長樂公主的好日子，七長老莫要擾了我們的好事。”說著就要上前去抓微生靜嫻。

守衛們見方虎大步過來，忙亮出武器，列陣將微生靜嫻圍住，幾個貼身女侍小心把微生靜嫻護在身后。微生靜嫻杏眼冷冷掃過躲在門內觀望的仙者，揚聲道：“本殿乃東陵長樂公主，今日途徑此地，遭人攔阻，本殿以東陵公主之尊許諾，今日若能助我者，我東陵，必有重賞！”

環昭亦追上道：“長樂公主乃北上城貴客，路遇劫難，若有勇士相助，本尊一人贈六階丹藥一丸。”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然，緊閉的門，隔絕所有賞賜。

環昭見此冷了眉眼，青山之名，北上城之威無法讓一個老色胚停下指染的念頭，東陵恩賞、藥師之利無法讓客棧里其他的宗門出手，環昭心下愈沉，果然以她的能力，是無法左右小說原劇情的走向。

是的，《千機歸》中，男主蘇致遠單獨一人擋下方虎調戲東陵小公主，因此結下曲曲折折的姻緣。此戰中，蘇致遠內傷頗重，卻得到小公主的另眼相看，并附贈親密療傷接觸一日。

難道非得是男主出手才可嗎？

環昭微微蹙眉，余光瞥見窗邊的白衣少年摁在刀柄上的手已然蠢蠢欲動，躲在二樓雅間里，滄州和梅花嶺的人也沒有伸出援手之意，環昭咬牙，掌心靈力流動，如果方虎非要動手，她不介意在男主動手之前，把人綁了送去秦樓。

事到臨頭，總要再一試。

一時之間，小小的客棧里暗潮洶涌，方虎雙刀銀光耀目，磅礴的靈力壓得一干低階守衛拿不穩刀劍，頭昏眼花，三階、四階高手掌心冒汗，下盤微顫，微生靜嫻被數位四階的侍女死死護在身后，筆挺的身姿，叫人不敢輕視。

環昭微微瞇起眸子，心中暗嘆，果然是皇室貴族教育出來的公主，只看她臨危不懼，鎮定嚴肅的氣度，就叫人不敢小覷。

正僵持間，忽然門口又進來數位身著華服的年輕公子，為首的男子身著月白直徑地納紗青龍騰云廣袖長衣，腰間系一條暗寶藍嵌翡翠暗繡蝙蝠束腰帶，端的是風神俊朗，儀表堂堂。男子環視棧內，笑道：“可是本殿來得巧，這兒可真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