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僵持間，忽然門口又進來數(shù)位身著華服的年輕公子，為首的男子身著月白直徑地納紗青龍騰云廣袖長衣，腰間系一條暗寶藍嵌翡翠暗繡蝙蝠束腰帶，端的是風神俊朗，儀表堂堂。男子環(huán)視棧內(nèi)，笑道：“可是本殿來得巧，這兒可真熱鬧啊！”

環(huán)昭聞言回頭，雙眸微微瞇起，東陵二皇子微生天璣，他怎么來了？

微生靜嫻一見微生天璣，身子輕微晃動，似有所回神，忙上前行禮道：“二皇兄。”其余內(nèi)侍侍女亦忙屈身行禮。

“起來吧，”微生天璣扶起微生靜嫻，道，“我去驛站尋你不見，他們說你外出逛去。也是淘氣，只身出來，不叫禁軍同行，遇到盜賊如何是好？”

微生靜嫻臉色微白，瞥一眼仍站在客棧雅間門口的忽然白了臉的方虎，心中幾番回轉(zhuǎn)，轉(zhuǎn)頭笑向環(huán)昭道：“方才經(jīng)過客棧，正見七長老臨窗賞雨，我素聞七長老美名，神往久矣，今日得見，自要拜問。我正要上去，偏巧五長老也見著我，正下來，因此湊到了一塊兒。”

環(huán)昭余光瞥見僵立原地的方虎，心里不覺好笑，方才不可一世的傲氣，見到微生天璣就如泄氣的氣囊，萎頹下去。又見微生靜嫻黑亮的雙眼，靜如一汪無波湖面，絲毫不見慌亂，環(huán)昭心中暗暗稱嘆，不過瞬息便想好了解決之法，當真急智。而她也有心與東陵親近，現(xiàn)下正是時機，于是順著微生靜嫻的話說：“正是如此。本尊素聞東陵公主殿下蘭心蕙質(zhì)，嫻雅端莊，今日偶遇，便想請小公主上來喝杯茶，說說話。正巧本尊剛下來，公主殿下正要上來，我們才說了兩句，二殿下也來了。二殿下和公主殿下，本尊已叫人備下新茶，不知二位可賞臉上來喝一盞茶？”

微生天璣與微生靜嫻對視一眼，一起笑著應(yīng)下，同環(huán)昭上雅間喝茶。微生天璣經(jīng)過方虎身側(cè)，停下腳步，似不經(jīng)意一問：“不知閣下名姓？”

方虎僵硬動了動眉峰，拼力壓下肢體抖動，抱拳行禮：“在下秦樓，方虎。”微生天璣點頭，只說了句“好名字。”便徑自走開，并未看方虎一眼。

微生靜嫻的貼身女官見兩位主子上去二樓雅間，忙叫人將方才放置在客棧里的被褥衾枕、衣履簪環(huán)、帷帳屏風等緊著收起來搬回驛站，又叫了幾個穩(wěn)重的宮女內(nèi)侍候在二樓雅間，以便伺候。

兩人進屋，見江逾月坐在窗邊賞雨，忙行禮問安。江逾月點頭，叫人坐下喝茶。花間奉茶，白芷端來三碟糕點，一碟雨露霜、一碟五香糕，一碟檐卜煎。

環(huán)昭指一指檐卜煎，笑道：“這是小廚房新做的檐卜煎，采梔子花大者，以湯灼過，少干，用甘草水和稀面，拖油煎之，名‘薝卜煎’。”

微生靜嫻取一片吃過，笑道：“清芳可愛，果然極妙。不過梔子花難得，不知七長老何處尋得此花？”

環(huán)昭呷一口茶，聽到微生靜嫻問，道：“五姐姐院里養(yǎng)了不少，公主殿下若喜歡，我讓五姐姐送兩盆與公主殿下。”說著又轉(zhuǎn)頭問江逾月，“五姐姐覺著如何？”

江逾月點頭，讓白芷去傳話，叫人挑兩盆精神的挖了送去東陵小公主府上。

微生靜嫻忙謝了一回，又道：“今日是我叨擾，又得五長老贈花，實在受之有愧，這串伽南香木鑲金手鐲是父皇上年賜我的生辰賀禮，可驅(qū)邪避穢，以此為謝，方能略表謝意。”說著褪下手上一對伽南香木鑲金手鐲，雙手捧至環(huán)昭面前，“還望七長老不棄。”

伽南香木鑲金手鐲，圓形，伽楠香木制成，內(nèi)圈為金質(zhì)。木面上鑲嵌由小金珠制成的團“壽”字和長“壽”字紋，口邊為金累絲乳丁紋。聽聞東陵帝為賀小公主及笄，遍尋天下寶物，將天下所有奇珍幾乎都送到他最愛的小女兒面前，伽南香木鑲金手鐲正是其中之一。據(jù)傳聞此手鐲是百年前一位天階大師受人之托，親手打造的手鐲，法力無邊，可驅(qū)邪避穢，更有傳聞手鐲中封印有佛家大能的舍利子，可擋天階高手一擊。

微生靜嫻以此為謝禮，不可謂不重。

不過環(huán)昭也明白，微生靜嫻謝的不止是她贈的兩盆梔子花，而是她出手的恩情。環(huán)昭故意地推辭一番，微生靜嫻卻道：“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我與七長老今日一見如故，相識相知。我敬重七長老人品，感念七長老與危時相助，這禮再重，也不及七長老的情誼。”

環(huán)昭聽如此說，只好收下，又叫花間端上一個物件。只見花間手捧紅木點漆托盤搭著鵝黃段子，托出一面把鏡，細看紋樣，把鏡長約一尺，由鏡身、鏡柄兩部分構(gòu)成。鏡身呈橢圓形，正面為玻璃鏡，用以照面；鏡背以畫琺瑯“卍”字紋為地，中間嵌“福”字，四周環(huán)繞八吉祥紋。正、背邊框做寶藍色透明琺瑯描金花卉紋的裝飾。身與柄之間由卷草紋綠色染牙和瓜式珊瑚珠銜接。柄飾與邊框相仿，底端系珊瑚珠黃色絲穗。小巧玲瓏，別致精巧。

“這柄畫琺瑯福字八吉祥紋把鏡是我親自叫人做的，前兒才做好呈上來，不算是什么名貴物什，只當給公主殿下平日里賞玩用。”

微生靜嫻笑意盈然，伸手取來把鏡，細細看過一回，笑道：“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正想著要一面把鏡，七長老便正巧送我一面，真真是過河碰上擺渡人，巧得很。”

兩人說笑幾回，外頭有侍女來報說天色漸晚，禁軍賀燕來人問，兩位殿下何時回去。

環(huán)昭扭頭望窗外看去，墨色的天，陰沉沉，雨淅瀝瀝，綿延不絕。窗外街上朦朧燭光接連亮起，似火龍騰躍而起。

“幾時了？”

“馬上申時了，”花間道，“剛外頭人說已經(jīng)備下了飯食，問主上和五長老可要擺桌用膳。”

環(huán)昭聽了，又邀兩人用膳，微生天璣卻說驛站仍有要事，不便留飯，謝過環(huán)昭和江逾月好意，便同微生靜嫻告辭離去。環(huán)昭依禮相送。

因下午方虎一鬧，客棧大堂原本三三兩兩坐著的散修早已不知所蹤，環(huán)昭環(huán)視四里，二樓雅間、廂房皆閉門關(guān)窗，只見燭光一點映窗欞，四里無聲，唯有腳踩樓梯的嘎吱刺耳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交疊響起。環(huán)昭余光掃量大堂，忽的見堂下陰暗處竟還有一人如雕塑僵尸一般，直愣愣站在那兒。

是方虎。

環(huán)昭只做不知，將人送至堂前，只見此時街上已無行人，對面酒樓茶肆也早已關(guān)門，街上前后兩行絳燭燈籠，導(dǎo)引駕行。禁軍列陣排列，以護周全。公主所乘厭翟也早已停妥。門口女官見微生天璣和微生靜嫻來了，忙上來行禮請安，又說驛站都已安排妥當，只等他們二人回去等語。

微生靜嫻再次與環(huán)昭道別，又再三感謝環(huán)昭贈送的回禮，方才與同微生天璣坐車離去。

見車遠去，環(huán)昭搭了花間的手，正欲上樓，方虎突地從陰影中跑出來，跪在環(huán)昭腳前，磕頭如搗蒜，嘴上忙說著知錯的話：“七長老，是小的不知輕重，是小的不明是非，是小的豬油蒙了心，是小的巴高望上，千錯萬錯都是小的錯，還望七長老北上城千重掌門收徒禮的份上，饒了小的一回，小的再也不會再犯了。”

因著剛才在暗處看得不真切，如今堂內(nèi)燈火通明，環(huán)昭這才看清方虎的樣子，衣衫破裂汗?jié)瘢瑑?nèi)里青色短衫浸濕大小不一的斑點，頭發(fā)蓬松打結(jié)，發(fā)冠歪斜，再無半分白日的風發(fā)意氣。

環(huán)昭笑了，她說：“什么饒不饒的，本尊不知道。”

方虎聞言，冷汗涔涔，心中越發(fā)慌亂。他也不知怎么的，自己竟然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來。

他本是趕路途徑北上城，因午后雨勢加大，不便前行，便打算尋個客棧投宿一晚。他連問幾家酒樓客棧皆是客滿，只得來了這云來客棧。云來客棧地處偏僻，是巷子里的一間小客棧，兩層樓，門店清冷，一樓大堂擺著七八張方桌，堂上坐了三四個人，皆是散修。

因著北上城喜宴在即，偏僻小客棧也熱鬧起來。云來客棧的掌柜王掌柜剛給臨窗的客人端上一碗四個羊肉包子、一只蜜燒鴨、兩根煎羊白腸、一碟糟瓜齏、一壺香茶，正要回廚房，又見門口有人來，趕緊上去迎接，嘴上帶著笑：“客官里面請，里頭有座位。”

方虎拿眼只看臨窗客人桌上的菜，有些饞嘴兒，口里問王掌柜要了一間雅間，又叫他先上半斤羊頭肉，兩只蜜燒鴨，五個羊肉燒餅，再來一碗燒酒，王掌柜一面揚聲叫廚房趕緊端出來，一面把人請到一樓雅間。

經(jīng)過一樓西面第二間雅間門口，方虎余光瞥見里面坐一妙齡女子，妙目含春，眼波似水，手如柔荑，腰纖如柳，裊裊娉婷，若三月拂柳，點撩心波。

是命中注定，方虎起了念。

念起，行動。

方虎停步，轉(zhuǎn)身，說話。一如戲臺上的丑角，披上戲服，臉涂白粉，板眼一起，踩拍上場。一場戲唱了很久，方虎身在其中，眼前茫茫然，腳下輕飄飄。

忽的鐃鈸一響，濃霧散，光明現(xiàn)。他突然腳踏實地，眼清目明，眼見烏壓壓兩排內(nèi)侍，簇擁東陵二皇子微生天璣立在他面前，眼中是森然冷意。

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心腦，方虎內(nèi)里五臟攪動，渾身顫抖，卻不敢挪動半寸。

記憶回籠，他才明白自己做過什么。

當眾調(diào)戲東陵小公主微生靜嫻，頂撞青山七長老澹臺環(huán)昭。瘋了，他真的瘋了！他怎么敢！方虎只覺晴空降驚雷，劈得他神魂破碎，全無生機。

方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仗著自己秦樓大弟子的身份平日里也沒少調(diào)戲姑娘少婦，不過好在有眼色，知分寸，多大的色膽，配多大的色心。因此七八年來雖也大小惹出過亂子，但也能含糊遮掩，敷衍了事。

而東陵小公主是天上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天上金烏，他方虎是地下隨處可見的泥塊，天壤之別。方虎縱然有色心，也絕無色膽。

今日卻不知被什么撞克，竟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東陵帝室的威勢壓不住他，青山七長老的好心勸誡勸不住他，北上城與秦樓的臉面攔不下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拋下，他真的瘋了。喪失神智。

微生天璣問他名字，他不敢不答。而無人知曉處，方虎的褻褲檔口濡濕一片。

青山七長老出言，將他調(diào)戲一事化解，他稍松口氣，以為事情尚有轉(zhuǎn)圜余地，但他不敢求微生天璣，只敢來求澹臺環(huán)昭。

七長老說：“我雖將事遮掩過去，但事已發(fā)生，二殿下定要和秦樓討個說法。你與其在這兒求我，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助秦樓躲過此禍。看在你師尊的面上，我多說一句，此禍因你而起，也該因你而結(jié)束。我話止于此，你細想去吧。”說罷，七長老再不言語。

方虎僵愣在那兒，腦中不斷回響方才七長老說的“此禍因你而起，也該因你而結(jié)束。”良久，方虎強撐起麻木僵硬的雙腿，跌跌撞撞走出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