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月見人走了，叫人闔上窗，對環昭說：“人走了，看來是想通了。不過這事我來回思量幾回，始終覺著有蹊蹺。”

“有何蹊蹺？”

“我方才想起，早些年我曾聽過方虎的名，這人最是個欺軟怕硬，欺善怕惡，仗著自己身份在自己城里沒少做欺男霸女的勾當，離了那塊兒地，是掉了毛的公雞不敢叫。今兒他當著東陵帝室，青山長老，大放厥詞，囂張跋扈，實在不像他的為人。不過說來也奇，微生天璣一來，他倒成了拔牙的老虎，搖尾乞憐。我尋思，微生靜嫻是東陵帝的心頭好，微生天璣也不如。他怎么不怕微生靜嫻反而更怕微生天璣？”

環昭喝盡杯中茶，道：“許是撞克著什么，一時糊涂，撞見降妖法師，自然就好了。”

江逾月大笑，道：“那一定是一只厲害的色鬼。”說罷又笑了好一會兒。笑罷，江逾月又問，“你讓他向東陵負荊請罪，以免秦樓株連之禍，當真有用？”

“八九不離十。五姐姐莫忘了，此事，方虎有錯不假，東陵亦有過失。公主至尊，屈尊降貴在一間僻靜客棧，此事若傳出去，東陵帝室的威嚴掃地，百姓指指點點看皇室的笑話。對面虎視眈眈的西陵，得了這極好的把柄，還不知要編排多少難聽的話。微生靜嫻是個聰慧人兒，明白此事鬧開，與己無益，因此只說是與我相遇，邀約喝茶，將方虎一事遮掩過去。我應下她邀約，便是叫客棧里外的人都知道，東陵長樂公主之所以來云來客棧，是因為我，沒有方虎。而我，與東陵，并不親近。如此這事便遮掩過去。方虎負荊請罪，一來是為給東陵一個交代，二來，也是提醒東陵，此事，非他方虎一人之過。東陵帝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這件事不能伸張，只能捂著辦。既然罪魁投案自首，東陵帝隨便尋個理由懲戒他，也是消了心頭氣，自然與其他人無關。”

“那你得到了什么？”

“我說過，東陵帝室和北上城的人情，輕易不好得。”

“不對，”江逾月搖頭，指著環昭，笑眼彎彎，連眉梢都抑制不住細細顫抖，唇邊壓制不住的得意笑容，“你笑得和葛老娘養的阿貍偷腥時一樣表情，肯定不止如此。”

葛老娘是九卿峰小廚房的總管事媽媽，手藝上乘，樣式繁多。江逾月有時膩味自個兒廚房的膳食，常去環昭處用膳。去的多了，常看見葛老娘一手拎著一只胖胖貍花貓的后頸肉，一手提著一把寒光閃亮的大菜刀，一路口中怒罵，“猴急孫子，又偷吃我曬的熏魚，碗里的不夠你吃，還偷熏魚，猴崽子，慫屄貨，逃得倒挺快，吃完抹嘴巴就走……”葛老娘嗓門不小，一路上丫頭仆婦都聽得到。她們常聽，倒也慣了。江逾月第一次聽見，還笑說偷魚得貓養不得，葛老娘怕不是要宰了這胖貓。

出乎意料的，胖阿貍活到了現在。

江逾月見過很多次，胖阿貍叼著一只掛著紅繩的熏魚，腳步輕盈地飛竄到園中大山石后，趴下身子，貼著旁邊一大株桂花樹突起的樹根，前爪一上一下夾著熏魚壓在身下，黑溜溜的眼來回掃視熏魚，似乎在尋找何處下口，看一回，又聞一回，最后還是從胸鰭部位下口撕咬。胖阿貍吃熏魚，總是慢慢咬啃，一口大，一口小，好似詩人寫詩，酒客品酒，不止在吃，更在品味。江逾月有時看胖阿貍吃魚，都能多吃半碗飯。

胖阿貍每次吃完熏魚，都會躺在桂花樹突起的樹根夾縫里，全身放松，毛發舒展，袒露毛茸茸、胖乎乎的肚皮，黑溜溜的大眼睛瞇成一條縫，長長的胡須隨風擺動，嘴巴兩邊微微上翹，在笑。被葛老娘一把拎起細軟肉，也不叫喚，也不掙扎，懶洋洋的掛著，聽葛老娘說它又偷吃的時候，胖阿貍會抬起胖爪子，笑瞇瞇眼舔兩口。

江逾月見的多了，見環昭剛才說起話來的得意勁兒，與胖阿貍偷腥的時候一模一樣，江逾月便猜測，環昭有未說之語。

環昭盡力壓下涌上喉間的暢快笑意，笑著把江逾月的團扇推回她面前，道“五姐姐也忒多心了，我甫一出手，便白得兩個大人情，自然喜悅。我瞧微生靜嫻不錯，且有意與我青山交好，來日或可結交。沒準明日她便會下帖子請我去賞花喝茶，更是親近，與我青山亦有益。我想著，自個兒高興。”

“怎么，你看好東陵？”

“我覺著微生靜嫻不錯。”

江逾月笑了，“八百個心眼子，互相在算計。”

環昭也笑了，“五姐姐，外頭已經擺下飯，我特意叫人準備了五姐姐午后說的三脆羹、炒鵪子、鮮蝦蹄子膾，又叫溫了一壺青碧香思，正等著五姐姐。”

一聽有酒，江逾月立時不再追問，忙忙叫人把飯把酒端來，白芷等也忙帶人捧飯安箸，伺候江逾月和環昭用膳。

云來別苑是云來客棧西邊的一處偏僻小院，院內芭蕉冉冉，海棠含羞。

侍女云屏端著藥伺候謝君生喝下，喝罷藥，又伺候漱了口，謝君生隨手拿起碟子上的蜜餞海棠含在嘴里，以解苦味。謝君生自嘆自笑：“為了趕這出戲，白多喝兩副藥。”

昨天傳來消息，微生天璣今日將到達北上城，而微生靜嫻卻還在離北上城還有半日距離的堯城。謝君生頗為詫異。往常東陵使臣出使北上城，快則八、九日，慢則小半月便可到達，按時間算，微生靜嫻本該兩日前便到北上城驛站，怎的還比晚出城三日的微生天璣前后腳到？

于是他著人打聽一二，才知原來微生靜嫻竟繞路去了幽州，故此耽擱了兩三日，故此晚了。

這倒趕巧。

算一算時間，微生靜嫻去幽州的時間，正巧是蘇致遠與南溟連相識的日子，因又想著上一世打聽來的，連夜趕車到北上城，終是在趕著與微生天璣前后腳的功夫，到了云來別苑，趕上一出好戲。

他本想親自去看戲，奈何身子骨太過羸弱，一路奔波，又犯咳疾，只得叫余淵去探聽。

余淵小跑著走入偏廳時，謝君生正對窗賞雨，聽到他來，便問事情辦的如何。余淵忙將方才云來客棧一事一一說了，又說：“等兩位殿下走了，方虎又跪求七長老向二殿下說和，七長老卻說你闖的禍，該你了解。說完就上去了。方虎待了許久才走。我看他走了，想來無事，這才小跑著回來，路上沒叫人發現。”

謝君生聽了，靜默半晌。

上一世，蘇致遠的名頭很響亮，他沒費什么氣力就打問到他與微生靜嫻結緣的緣由——北上城，英雄救美。蘇致遠以三階之力，強對方虎五階之力，縱有天地靈寶，到底不抵，身受重傷。微生靜嫻感念蘇致遠救命之恩，以貴客之禮相待，將其奉為東陵座上賓。又值微生靜嫻少女懷春，蘇致遠風流倜儻，兩人因此結緣，喜結連理。得益于他與微生靜嫻的關系，謝君生上一世被東陵軍幾度逼到絕境。

這一世在得知東陵帝仍是派遣微生靜嫻出使北上城后，謝君生便使計讓微生天璣陪同微生靜嫻一道出使北上城。便是英雄救美，也該由微生天璣救，輪不到他蘇致遠。

但不想，澹臺環昭竟也插手此事。

上一世，她也在？

謝君生不知。

但不論如何，只要蘇致遠不與微生靜嫻相識相知，誰出手，都可。

于是問道：“我叫你看的人，如何了？”

“七長老邀兩位殿下去雅間喝茶后，大堂的幾個散修散的散，走的走，主上說的那個蘇致遠，我看他回房去了，一直沒出來。”

謝君生點頭，擺手叫余淵下去。

十月的天，越發冷了。夜風一吹，寒意浸骨，他禁不住咳了幾聲。不知是否因為重生屬逆天改命，他的身子骨比上一世孱弱不少，常夜不能寐，伴有咳疾，也請藥師、醫師瞧過，藥也吃了不少，總不見效。總該想個法子緩解一二，澹臺環昭閉關結束，也許可以請她瞧瞧。想著，又咳兩聲，胸肺隱隱發疼。窗外雨絲綿細，幾縷飄進屋里，滴落脖頸，刺骨寒冷。謝君生拿過榻上石青緞面銀鼠皮里披風披在身上，又叫人添了盆碳，屋內驟然暖和不少。

外頭秋雨綿連，檐下大紅燈籠一字排開，如星火搖曳。又有雨打芭蕉，脆聲不絕。謝君生來了興致，擺了棋局，叫嚴風進來陪他下棋。嚴風與余淵同是伺候謝君生的仆從，因嚴風幼時與他祖父學過下棋，合了謝君生的意，閑時常被謝君生喚來陪他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