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城東陵驛站正堂偏廳,微生天璣和微生靜嫻一左一右坐在花梨木雕花羅漢榻上,又有侍女端來兩盆碳,奉上兩盞新茶,用小銀剪子剪去過長燈芯,燈燭冉冉,屋內驟然明亮。
微生天璣遣退眾人,厲聲斥責微生靜嫻今日行徑,實在毫無禮儀,有損皇家威嚴。
微生靜嫻與微生天璣是一母同胞,微生天璣對她頗為疼愛,甚少這樣疾言厲色,今日本就因方虎受了極大委屈,又聽微生天璣厲聲斥責,心中委屈難過更甚,忍不住落下淚來。
微生天璣本想板著臉再訓斥幾句,見微生靜嫻素白著臉兒,淚如水珠兒滾落,到底還是心軟,放輕聲音,軟化語氣,取出手帕擦拭微生靜嫻臉頰的眼淚,溫聲道:“才說你幾句,就哭鼻子,越大越小孩兒性子。”
微生靜嫻眼圈紅紅,聲帶哽咽:“我已經知錯,二哥就莫要訓我了。”
微生天璣嘆氣道:“此事非同小可,若傳出去,天下人如何笑話你,笑話我們東陵。若父皇知道,也定不會饒你,少不得還要牽連我與母妃。幸得七長老出手相幫,將此事遮掩過去,否則今日這事,實在難以收場。”
微生靜嫻拭去兩頰淚水,笑道:“真是承七長老恩情。我也想不到七長老竟如此靈慧,又是這樣古道熱腸之人。我常聽宮里人說,七長老閉關十年,甚少下山,偶而聽到有人說七長老氣性大,頑劣跋扈,今日得見,竟與我聽聞的大相徑庭,竟是個和氣明理的。咱們上樓喝茶,半句不提剛才的事,只做尋常相見喝茶。若換個尋常的,猴急忍不住要借此討賞,與我們東陵攀關系。二哥你看七長老,清清靜靜,落落大方。我便知,她不是那等俗人。我愿與她結交。”
微生天璣笑道:“瞧得出,你很喜歡七長老。連心愛的伽南香木鑲金手鐲都舍得送。”
微生靜嫻彎眸而笑:“與公與私,送得值得。而且我也得了一柄畫琺瑯福字八吉祥紋把鏡,不虧。”
兩人又說笑一陣,話題又說回最初。
“你來北上城不去驛站,來如此偏僻的破小客棧作甚?又不叫禁軍同行?”
微生靜嫻素白了臉,想起方才之事,心底發怵,她斟酌良久,定睛看微生天璣道:“二哥,我若說我也不知為何,你,可信?”
“不知為何?”
“是,”微生靜嫻輕吐一口濁氣,道,“好似做了一場夢,夢醒時,我已身在云來客棧。”
“夢?”微生天璣暗暗揣摩微生靜嫻的話,又問道,“同行的指揮官可有異常?”
微生靜嫻搖頭。
此番公主出使北上城,東陵帝特派了三位指揮官,一支精銳禁軍同行,以保證路途平安。三位指揮官都是積年的老指揮官,深得東陵帝信任。禁軍郎將賀燕更是文武雙全,有勇有謀。
微生天璣皺眉,叫來仍在驛站的指揮官和陪同禁軍郎將賀燕,問其路上行程,眾人皆說無事發生,指揮官道:“二殿下疑心,大可叫人取來行路圖和行路日志,我們每日行過何處,歇在何處,是有書吏記錄。”說著叫人去房中取來行路圖和行路日志。
來人很快取來,賀燕又點了一支蠟燭,屋里亮堂不少。指揮官將行路圖鋪在桌上,又攤開日志,找到對應日期記錄,指引眾人觀看,“公主殿下自東陵帝城出發,第一日九月二十一日歇在這兒,牯嶺城,是牯嶺城肖大人親自接待,第二日九月二十二,這兒,午后到寒山,在寒山西南部平原扎營暫歇。第七日青蘋渡;第八日聽風驛,第十日,幽州……怎會!”指揮官慘白一張臉,再三對比行路日志,果然繞過大段路,經過幽州才去北上城。他身為東陵指揮官十五年,來往北上城二十一回,從未出過錯,這次竟然繞了大彎而不知?指揮官斂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顫抖,他忙問賀燕,“賀將軍你可記得我們為何要去青木森林?”
賀燕蹙眉搖頭,道:“我們禁軍只負責護衛公主安全。”
微生天璣聽了,問道:“那幾日是誰在前引導?”
指揮官心頭一凜,忙跪下道:“回二殿下,是微臣在前引導。但微臣敢對天發誓,微臣絕無二心,也絕不敢加害公主殿下。”
此次同小公主出使的指揮官是東陵帝親自欽定的,是他極信任的人,微生天璣懷疑誰,都不可懷疑他。微生天璣親自扶起指揮官,道:“我自是知道古大人的忠心,父皇是欽點古大人為指揮官,自然是相信古大人的忠心和能力,只是你都不察有異,那這人實力著實叫人不能小覷。”
指揮官偷偷擦去額間汗水,覷著眼看微生天璣,見他面有怒意,忙道:“二殿下,微臣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微生天璣看他一眼,叫他快說。
古大人忙道:“東陵至北上城路途遙遠,陛下另派了除了我以外的王芒大人和柯崇大人一路同行。指揮官里,以王大人和柯大人最為年長老道,殿下不若派人悄問他們二位,若他們二人也不知……”古大人不再說話。
一個人不知,可以作假,三人都不知,這便蹊蹺了。
微生天璣領其意,叫賀燕親自去問。不過兩盞茶的工夫,賀燕回來說兩位大人也不知他們竟繞過走幽州一事,也都在問他們為何會繞路。賀燕道:“微臣還問了隨行禁軍,他們記得我們確實經過幽州,他們還提到說,公主殿下聽說第二日有夜市燈會,于是多留一天。燈會上,殿下還賞過一個叫紅兒的戲子,說她戲唱得好。”
微生靜嫻聽了,不禁皺眉,腦中閃現一個穿大紅衣衫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年紀,扎雙髻,纏胭脂色發帶。一個人站在臺上,拿著一把簫,吹的是當地的一首民謠,好像叫《采蓮曲》。
“她,蕭吹得好?”
賀燕道:“是,公主殿下說她蕭吹得好,叫人賞了十兩銀子。”
如此細枝末節對上,微生靜嫻一行人確實去過幽州。
去過,指揮官們和微生靜嫻卻不知?
微生天璣擺手讓兩人退下,自己又問微生靜嫻還記得什么,微生靜嫻思索半晌,仍是搖頭。
“你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叫他們去驛站,你自己另坐了車去云來客棧?”
微生靜嫻道:“二哥,你當我是那樣的人嗎?”
微生天璣聽了,眉心愈發緊蹙,皇室威嚴,規矩嚴明,微生靜嫻身為皇室小公主,自幼教導極嚴,想來不會做出有辱東陵之事。且微生靜嫻身邊又有眾多女官嬤嬤在側時時提點,更不會叫微生靜嫻行差踏錯。
微生靜嫻不記得,古大人他們不知道?云來客棧,方虎,究竟為何?
微生天璣指尖摩挲杯壁,良久,他道:“此次出行,蹊蹺頗多,這幾日你與我同行,靜觀其變。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不過你擅自去云來客棧一事,到底多有不妥,仍是要罰。說來都是伺候你的人不盡心,先叫人關了,回東陵再處置。至于方虎,等北上城千重掌門收徒禮過了,再行收拾不遲。”
說到方虎,微生靜嫻眼底劃過一抹戾色,猶如潔凈的裙擺沾染淤泥。她低聲對微生天璣道:“二哥,莫不可輕放。”
“這是自然。”
兩人剛說完話,外頭有內侍走近,說有要事回稟,微生天璣與微生靜嫻對視一眼,復又坐下喝茶,叫外面的人進來。
內侍十二輕步走進屋內,彎腰行禮道:“二殿下,謝先生剛得到的消息,說西陵宗室子唐朝上紇攜妻于今日午后,到達西陵拜見西陵皇,西陵皇大喜,賜宴洗塵。”
微生天璣面色肅容,道:“知道了,你去告訴謝先生,本殿知道。”
十二行禮退下,微生靜嫻蹙眉道:“唐朝上紇怎么回來了?他不是一直都在丘東,怎的回來了?”
微生天璣搖頭,“暫時不知。我們的人也沒有打探到有用消息。”
良久沉默,微生靜嫻長嘆道:“要變天了。”
微生天璣不語。
東、西雙陵與仙山宗門,并立于世,互為牽制平衡。祖宗規矩——東、西雙陵皇室不涉仙山宗門,仙家宗門不涉東、西雙陵皇室。十年前,西陵宗室唐朝苡之子唐朝上紇與丘東掌門之女結秦晉之好,仙山宗門世族嘩然,皇室世族市井皆驚。西陵竟不顧祖宗傳下的規矩,擅與宗門聯姻,實乃大不敬。西陵朝堂上,群臣激憤,上書直言聯姻不妥,百姓惶恐,民憤沸然,而年輕的西陵皇力壓群臣之言,百姓之沸,極力促成此段姻緣。無獨有偶,丘東也不顧其他宗門力勸,定要與西陵結親。如此兩家皆有意,聯姻一事,勢在必行。
而唐朝上紇自成婚之后,便再未踏足西陵。
唐朝上紇雖與丘東掌門之女有姻,卻不與皇室宗親有親,西陵不曾與丘東太過親昵,丘東亦不與西陵親近有加,兩家竟比締結姻親之前更疏遠了些。
如此,世人稍安。
可如今唐朝上紇攜妻回西陵,期間深意不得不叫人多思。
微生靜嫻想了一想,問道:“可知此番北上城,是誰出使?”
“六皇子,唐朝上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