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疏星幾點,浮云幾許,清冷冷的上弦月遙遙掛蒼穹。
太極殿西堂,東陵帝枕著明黃色納紗云蝠金龍紋軟枕,炕上小幾仍擺著一把梅花啼鳥團扇,成德知道,這是臨華殿的李修媛曾拿在手上的秋扇。
“天璣與靜嫻可都到了?”東陵帝睜開眼,問進門的成德。
成德忙道:“今兒到的,已經在驛站歇下了。”
“嗯,”東陵帝坐起身來,成德忙上前攙扶,“陛下,夜已深,讓老奴伺候陛下歇息吧。”
東陵帝松開成德攙扶的手,徑自走到書房內,在書案前坐下,成德心知東陵帝是想把桌案上的奏折看完,于是叫來守在門口的小內監,另添了幾盞燈,又叫人端來參茶,伺候著東陵帝喝下參茶,又漱了口。成德遣退書房里的小內監,自己又退后幾步,等在書案旁。
看了兩本奏折,東陵帝突然問身側的成德,“成德,你伺候朕多少年了?”
成德恭敬回答:“陛下仍是十二皇子時,老奴便跟在陛下身邊,算來,至今大約三十又二年。”
“三十又二年,這么久了嗎?”東陵帝嘆道,“朕記得,那時候你師傅,是父皇身邊的內侍總管,你和成荷、成愿他們,都是父皇派來伺候我們的。”
“是,陛下好記性。”
“是嗎?”東陵帝指著堆積如山的奏折,唇邊掛著薄薄笑意,“可大臣們覺得朕的記性不好,紛紛上書叫朕早日立太子儲君,你看,這是川省總督快馬加鞭送來的折子,上面說為國家社稷,望請朕早立太子儲君。成德,朕已經年老到無法執政了嗎?”
成德驚得忙跪下,俯首顫聲道:“陛下正當壯年,如日中天,陳大人(川省總督)只是擔憂社稷,絕無它意。”
“絕無它意?”東陵帝唇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眼俯首跪地的成德,笑道,“起來吧,動不動就跪。”
成德得了赦恩,等了數秒,不聞東陵帝有其他話問,于是偷偷擦去額間汗水,準備起身,忽的又聽得東陵帝問:“成德,你說朕的幾位皇子,有誰可堪重任?又有誰可做儲君?”
成德顫巍巍抬起的膝蓋又惶恐地彎曲,低下的額頭磕在細軟的絨毯上,松軟的絨毛貼著額頭,只覺如針扎:“陛下,老奴惶恐,幾位皇子殿下皆是人中龍鳳,國中無雙,老奴實在不知,萬望陛下恕罪。”
垂下的金鏤空大吉葫蘆香球內,龍涎香幽幽綿長,東陵帝驀然笑出了聲,道:“不知就不知,這有什么罪不罪的,起來吧,別跪了。”
成德忙謝了恩,覷著東陵帝的背影,顫抖著腿,緩緩直起身。
東陵帝看他一眼,覺得好笑,又見桌案上有一把玉如意,似乎是他從多寶閣里拿來賞玩的,他把玉如意塞到成德手中,只說是給他丟著玩兒。成德惶恐,又不敢推辭,恭敬捧著玉如意,顫抖的腳竟突然不抖了。東陵帝繼續批閱奏折,等了一會兒,他吩咐成德把多寶格中的一柄青玉鳳蝠紋如意送去云光殿。
成德心上一跳,云光殿是微生天璣和微生靜嫻的生母賢妃連氏的宮殿。
十日前,東陵帝得到兩個消息。一,西陵皇派遣六皇子唐朝上姬出使北上城,二,西陵探子暗信,宗室子唐朝上紇將攜妻秘密回西陵。東陵帝得知,如同變了個人,立刻叫來微生天璣,叫他第二日便帶隊跟上微生靜嫻出使隊伍,同微生靜嫻一道上北上城恭賀。
成德去太仆寺傳旨,被小徒弟為樂提醒,東陵帝讓微生靜嫻去北上城有聯姻之意,現在又急讓微生天璣同去,總好像亡羊補牢。
成德被驚出一身冷汗。
他伺候東陵帝三十幾年,太清楚東陵帝從不允許東陵皇室、皇族宗親與宗門結為姻親。十年前西陵與丘東聯姻,東陵當時也有不少朝臣啟奏上書,效仿西陵,與宗門聯合,以壯東陵。
東陵帝皆駁回。
后來唐朝上紇與西陵疏遠,甚至再不踏足,這才逐漸消了東陵朝臣的勸諫之心。
東陵帝若有心,十年前,他便可以與宗門聯姻,不必等到今日。但他記得,半月前,他親耳聽東陵帝與長樂公主說北上城一行,有聯姻之意。
怎會如此?
成德心驚肉跳,半月前的東陵帝與今日的東陵帝,判若兩人。他在肚里來回思量這半個月來的情景,似乎除了那一日,東陵帝與往常無異。
莫不是被下降頭了?
成德被自己的猜想嚇得魂飛魄散,忙忙壓回去,不再思索。可越是壓抑,越是膨脹。成德日日提心吊膽,但不敢與人說,只得自個兒默默琢磨。
連著幾日,東陵帝并無異樣。
成德略略放下了心。他想,許是那日他聽岔了,人老了,耳朵也愈發昏聵了。
東陵帝的旨意下來,朝中隱隱沸然:東陵帝一直未立儲君,儲君未立,便意味著幾位皇子皆有登上皇位的機會,而兩位殿下同時出使北上城之事,更是引得朝中議論紛紛——東陵帝另派二皇子,是否暗預東陵帝更屬意二皇子微生天璣為儲君?
一時之間,朝中大臣、后宮妃嬪有人歡喜,有人憂。東陵帝桌案上的奏折便如雪花紛紛而至,或慷概直言,或直言不諱,或委婉試探,或另有他請,甚至早朝上,也有老臣重臣直言上書,請東陵帝早立儲君。
東陵帝都一一聽了,看了。
今晚川省總督遠在川省仍不忘送來奏折,請君立儲,果然讓東陵帝徹底動了雷霆之怒。伺候東陵帝三十余年的成德最是清楚東陵帝的脾氣,喜怒常不顯于色,雷霆之威含笑過,恩賞之攝談笑間。
成德知他隱然動怒,不敢遲疑,忙不迭要去,東陵帝又說:“再把內務府送來的天藍地粉彩勾蓮紋如意送去皇后處,再賜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各一柄紫檀嵌玉鑲紅寶石小如意,今夜就送,皇后處你親自去賞,再叫他們明日不必來謝恩。”
成德退出堂內,叫來幾個小內監,將東陵帝的話一一說了,又叫他們快快地出宮送去,不可耽誤了之語。一時小內侍們領命去了,為樂見兩側無人,悄悄湊上來問:“師傅,陛下這是何意?現已漏液,各位皇子皆已歇息,此時送去,不免麻煩,又說明日不必謝恩,徒兒實在聽不懂啊?”
成德一巴掌拍在為樂的頭上,輕聲呵斥他:“陛下什么意思你不必懂,陛下怎么說你就怎么做,那這么多話。別忘了我是怎么告訴你的,多做事,少說話,一切只以陛下為上,其他什么都別多說,也別多問,拿上如意趕緊送去臨華殿。”
為樂被拍了一激靈,捂著頭痛呼道:“師傅,你下手也太狠了,早兒起打的還未好呢!”
成德被為樂的表情逗笑,又斂容催促道:“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樣子,還不趕緊去!”知道事情緊急,為樂也不再說,忙忙地去了。成德由叫了一個小內監,叫他捧上如意,同他去東陵帝后的重華殿。
彼時帝后方梳洗畢,預備歇息,聽得成德來了,只叫自己的貼身女官沉檀去見,自己則在內殿喝安神茶。
成德行了禮,叫人送上玉如意,笑道:“陛下賜娘娘天藍地粉彩勾蓮紋如意一柄。”沉檀上前接過托盤,又送至內殿請帝后看了,帝后看后,揚聲道:“替本宮謝陛下賞賜。”
成德道:“是,娘娘若無別事,老奴先行告退了。”
帝后撫過如意頭首,粉彩勾繪的蓮纏枝花卉別致新穎,只是特特的漏夜賞賜,似有深意,于是帝后再問:“陛下可說了為何而賞?”
成德恭敬道:“并未,陛下只叫老奴親自送如意與娘娘,并未有其他話。”
帝后長眉微蹙,又問:“除了本宮,陛下可還賞了別了嬪妃嗎?”成德于是便把東陵帝賞賜各皇子如意之事一一說了。
帝后聽了,驟然惴惴。近日因二皇子出使一事,朝廷內外眾說紛紜,東陵帝雖不置一詞,然連著數日停了早朝,可見東陵帝對此事,頗為不滿。今晚東陵帝又漏夜叫人往各宮殿、府邸送如意,恐怕是有意叫外面的人看著,一則不論皇子成年與否,皇帝皆一視同仁,二則,恩賞懲處皆出于他,不必妄想動搖他的心思。皇帝這是在敲打百官朝臣,也是在警告自己。
果然今夜快馬加鞭送上的奏折,叫東陵帝動了真怒。
帝后深深呼出一口氣,對殿外的恭首而立的成德笑道:“陛下有心了,成德,天璣與靜嫻手足情深,此次天璣陪同靜嫻同去北上城,陛下與本宮甚慰,本宮這里有一對白色纏絲玻璃瓶,你替本宮送去賢妃那兒,就說是本宮給她賞玩的,以解兒女不在身側寂寥。”說著一宮女端著一對白色纏絲玻璃瓶出來,交予成德身后的小內監。
成德瞇起的皺巴笑眼看不清瞳孔,笑道:“娘娘與陛下一體同心,娘娘所言,亦是陛下所念。”說著,成德告罪行禮,走出殿外。
見人走了,帝后忙命沉檀叫人連夜傳出話去,叫父親并與父親交好的朝臣們速速停下上表諫言立儲君之事,東陵帝已然動怒,不可再火上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