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北上城主城西殿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往來迎送的侍女侍從皆斂聲屏氣，低眉順目。

與正堂見了北上城城主千重，江逾月與環昭先請入院內吃茶更衣。一時吃了茶，江逾月向環昭引見在座的各宗門掌門或世族族長。山川掌門止水一見環昭，忙笑著拉過她的手，笑向江逾月道：“可是把你環昭妹子帶出來，我可十年沒見過她了。”說著又細細看一回環昭，笑得越發溫和，“好孩子，瞧你比過去更穩重了，也更標致些。”

環昭溫柔笑笑，“止掌門才是國色無雙，我雖常年閉關，但也曾聽人說：若問人間國色，日月山川止水。”

止水笑了，道：“那都是虛名，當不得真。咱們都是姐妹，你也別生分，掌門掌門的，叫我止水就行。”

環昭如是叫她：“止水姐姐。”

三人說笑一回，止水見寒山掌門來了，與兩人告別，去尋寒山掌門說話。

江逾月道：“這十年你甚少出門，今兒是千重大喜，仙家宗門來了七七八八，大家聽說你出關，早已忍耐不住前來拜訪，方才白芷來說，咱們院里送禮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已經堆了半屋子，還不見停，花間在外頭口都說干了。”

環昭笑道：“如此，我該早些出關，便可早些收禮。”

江逾月被逗笑，挽著環昭的胳膊往西南方向走，“走，我帶你去見見千廬掌門，他說他最近正遇瓶頸，想向你求有助破階的丹藥。”說著，二人結伴而去，忽的清甜軟糯的女兒聲，引得環昭側頭去看，只見離環昭約一丈遠的地兒，一位穿著淺桃紅大紗地納金百蝶紋褙子，乳白色襦裙姑娘，烏發挽起，簪一對鎏金蝴蝶形步搖，前后各壓一柄鏤雕牡丹紋玉梳，俏麗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

“母親。”她上前兩步，挽著一位華衣夫人的手臂，明媚嬌俏，“母親去哪兒了，叫我好找。”

華衣夫人憐愛拍拍她的手背，溫聲道：“去見你三舅舅。你三舅舅前些日子病了，我們正好在海上，沒來得及看，今日正好瞧瞧。你不用去了，你三舅舅說你身子也才剛好，去了怕給你過了病氣。還叫人送了不少滋補之物過來，說等你好了，再去謝他不遲。”

江逾月正拉著人走，見人不動，也停下腳步。只見環昭立身側頭，望向前方母女二人說話，江逾月也順勢望去，是千陌楚氏的九儀夫人和楚氏二女兒——楚關月。江逾月輕推環昭胳膊，笑道：“還記得她們？”

“我見過她們？”

“你不記得了？”江逾月有些納悶，“我瞧你素日記性最好，怎的這么快就忘了？”

“我真見過？”

江逾月上下打量她好幾回，驚異道：“你竟真的忘了？十年前，你初到青山，楚氏楚暮身受重傷，九儀夫人上山求藥，當時是你給了她們藥，楚暮才活下來。九儀夫人感念你的恩情，幾次上山拜謝，偏巧你都在閉關，九儀夫人無法，幾次都在你院前拜謝，每次拜謝，你都會叫花間去回謝。那幾年楚暮常去遠海，上年才回來。她身邊的姑娘，楚氏二女楚關月，你第一次見她是還說過她將來定是個美人胚子，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環昭聽了，才明白原由。當年贈藥的是澹臺環昭，九儀夫人要謝的是澹臺環昭。只不過陰差陽錯，功勞歸到她身上。

既收了謝禮，自然要回禮。

環昭笑道：“受了夫人重禮，也該當面道謝。”說罷，上前與九儀夫人相見。

九儀夫人正與楚關月說話，見到來人，先是愣了一會兒，似乎不敢置信，聽到環昭喊她她才恍然回神，“是七長老？”

“是我，”環昭笑著行禮，“夫人安。”

九儀夫人忙拉起環昭，滿目感激，“七長老莫行大禮，七長老與我楚氏有恩，該行禮的是我才是。”說著便要福身。環昭忙拉住九儀夫人，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治病救人，乃醫者天職，且夫人已經再三謝過了，足矣。”

“那些薄禮與七長老大恩，實在九牛一毛，不足掛齒。今日來得匆忙，沒備下厚禮，這枚琥珀猴桃紋佩是我祖傳之物，以此略表我的謝意。”

環昭忙推辭一番。

九儀夫人見她推辭，登時冷下臉來，道：“七長老瞧不上我這點東西？”

環昭忙道：“這枚琥珀猴桃紋佩油脂光潤，做工精湛，是為上品。又是夫人祖傳之物，我怎好收得。”

江逾月在旁笑道：“夫人祖傳之物不少，小七，你就收下吧。”

九儀夫人見是江逾月，柔和神情笑道：“多年不見，五長老風采依舊。”

“夫人才是風采依然，不減當年。”

兩人說笑兩句，九儀夫人又叫環昭收下琥珀猴桃紋佩，環昭也不再推辭，謝了一回，親自帶在身上。九儀夫人見此，滿意而笑。又將楚關月介紹二人認識，江逾月看了一回，笑道：“紅妝美女嬌如花，著向花間應掩面，這紅妝美女說的當是二小姐這般人物。”

楚關月聽了，紅了臉，低頭不語。

九儀夫人笑道：“猴嘴兒，女孩兒家的，盡學戲臺上的登徒子說話。”

江逾月正要說一兩句，又有九儀夫人相熟之人過來，幾人又說笑一回，各自散開。

環昭心中有事，尋了空兒詢問九儀夫人的事，江逾月笑一回她記性不好，慢慢把九儀夫人的事再說了一遍。

九儀夫人乃東陵千陌羅家第四子，二十三年前下嫁千陌楚氏第四子楚暮為妻。

“這楚暮，著實是個人才。”江逾月喝了一口茶，緩緩道。

楚暮，千陌楚氏一族。楚氏一族，早年還興旺，至第五代，家族人口冗雜，家族中又無上進者，漸漸衰敗下去。楚老太爺無法，只得分家，讓各人去尋各人的機緣。老太爺過身后，楚家族長在家族眾長老見證下，將余的家財一一分了。楚暮的父親楚念性子最軟，別人說幾句好話，賣幾句慘，便將分來的大半家產都分給眾兄長子侄在，自己只得了些薄田寡舍，在鄉下居住。楚念的妻蔣氏多病，聽說楚念將大半家產拱手送人，氣得一口氣上不來，竟一病去了。

楚念為亡妻辦喪儀，不聽楚暮勸誡，任由新認識的幾個好友游說，大肆揮霍，不僅將剩余家產敗光，還欠了幾百兩的外債。楚暮氣極，四處尋那幾個好友，卻尋不見人。楚念這才明白，他們與他把酒言歡，只是為了哄他欠下巨額資債。

楚念倒下了。

十五歲的楚暮為還巨債，只好四處尋活。但他年紀輕，家中無人幫扶，每日只能做些零工散工，一日賺一百多枚銅錢，除去吃食買藥，一日只能剩七十多文，一月下來，能攢兩貫多錢，堪堪只夠還一個月的利息，根本還不上債。

忙碌一年，無所得的楚暮經人介紹，添上了一個抄書先生的差。呂氏書坊上月剛走了一位抄書先生，急需一位寫小篆先生。東陵以正楷和行書為正式字體，甚少有人會臨摹小篆。楚暮因年幼喜歡小篆，五歲起便開始臨摹習學，十年下來，練得一手好字。如此，楚暮便正式在呂氏書坊做工，掌柜給的價格很高，謄抄百字，可得五十文銅錢，楚暮一日常可得一貫多錢，除去日常花銷，一月可攢二十五六貫錢。約莫一年多的日子，楚暮便還清了欠債。

楚暮又在書坊做了半年，攢了百來貫錢，便與書房請辭。第二日便去平安巷尾的何寡婦家和她談成了一筆生意。

何寡婦是與丈夫和離后獨自居住在平安巷，街坊聽說她與夫家和離，都避之不及，私下里說她一定是作風不檢點才會被趕出來，因此私下都叫她何寡婦。

何氏有一門獨家的刺繡手藝，她除了會繡花卉鳥雀等自然之物，臨繡各種字體字帖更是一絕。楚暮曾見過何氏刺的小半幅洛神賦，優美瀟灑，清俊遒媚，好似親眼見趙孟頫執筆在卷上揮灑而成。于是他便起了心思。他在書坊幾兩年年，知道一些高門貴族喜歡攀比書畫，一些風流公子也好附庸風雅，都愛四處搜尋精致書畫繡卷，時常會以高價求購。他可臨摹多家書法字體，請何氏繡制，并請書畫行的邱老代為轉賣，所得利益，各有分成。

楚暮的字好，何氏的手巧，邱老的嘴妙，生意便就此做起來了。

后來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楚暮也不再只做卷畫生意，書坊、絲綢、陶瓷、茶葉等皆有涉及，人人見他都尊稱他為楚掌事。

二十六歲那年，楚暮攜重聘求娶羅氏小女，羅九儀。

羅氏祖上是簪纓世家，到羅家老太爺一代開始涉足經商，家中弟子也有送去宗門習學的。至羅九儀一代，已有十位家族子弟在各宗門習學。

羅九儀是家中幼女，其父羅修德最愛。與婚事上再三揀選，皆不滿意。楚暮上門求聘，羅修德親自接見后，甚是滿意。羅九儀也從簾后悄悄想看過，此人生的濃眉大眼，虎背熊腰，談吐文雅，知理識趣，比過去那些小娘子做派的書生體面許多。

據傳聞，羅修德斷言楚暮絕非池中物，將來必有大為。

婚事就此定下。

楚家其他族人聽說楚暮定下羅家女，紛紛上門討喜酒喝，奉承巴結。楚暮看穿他們心思，只淡淡不多語，叫下人另院另擺席面，不與他同席。他們也看出楚暮心思，私下不知怎的又與楚念勾搭上，哄得楚念偷配私庫鑰匙，趁機偷竊私庫。幸得楚暮戒備，并未叫賊人得逞，反扭送去見官，下牢獄。得知又是楚念偷配鑰匙，氣得楚暮將楚念送回鄉下家族，親自命人照看，不準他與外人接觸。

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誰曾想當日偷竊一事還有漏網之魚，是旁支的子侄輩，聽說自己的父兄都被下獄，不日而亡，因此記恨楚暮。改名換姓進入楚暮府里做外院小廝，并趁其不備，偷偷在茶里下毒。因楚暮不喜飲茶，故此中毒不深，只是解藥難尋，九儀夫人正是為此，去求澹臺環昭。

“楚家那幾支，個個牙尖嘴利，沒理硬說理，經過那幾年牢獄災，心里自然恨毒了楚暮，巴不得他死了，聽說被人下毒，忙不迭上門送喪，九儀夫人是爽快人，也遭不住那群人胡鬧。好在你給的靈丹妙藥，第二日楚暮便醒了，拄著杖把那起子轟走了。后來楚暮為防這群人再做出點什么來，干脆帶著家人出海航貿，如今東、西二陵海上、運河上的貿易，都要經過他們家，因此也得了‘海上王者’稱號。”江逾月慢慢道，“九儀夫人娘家財力雄厚，她夫家更不遑多讓，這點東西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提，她若給，你便收。你若收得不安，只管還些跌打損傷，祛濕去寒，清肺潤肺的丹藥給她，他們常年在海上來回，缺醫少藥，海風濕潮，常惹一生病，正是缺這些。”

環昭一面聽，一面思忖，聽江逾月說給藥，環昭略一思索，點頭贊同。想一想又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索性尋一些便宜又易配的丹方，由他們自己配去，如此配多配少，或多要那種，我們皆一目了然。”

江逾月聽了，鼓掌叫好：“好好好，如此更好了。”

兩人還要說話，銅鐘三響，拜師禮，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