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濃,院中那株老梧桐掉盡了最后幾片枯葉,光禿禿的枝椏刺向鉛灰色的天穹,像是一幅敗筆的墨畫。風卷著殘葉在青石磚上滾過,沙沙作響,聽得人心頭發冷。
云初凝獨自站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
她曾是這個邊陲小城鳳棲鎮最璀璨奪目的明珠——云家百年不出的天才。七歲覺醒玄階火雀靈脈,十歲貫通靈脈踏入靈徒境界,十二歲晉入靈徒八星,引動四方關注,更與青陽城三大家族之一的柳家少主柳風定下婚約。那時的云家前庭,門檻幾乎被踏破。
可三個月前,一場詭異的意外,如最惡毒的詛咒降臨。一次尋常的靈脈沖擊靈者瓶頸時,體內原本溫順奔涌的靈力突然狂暴逆轉,似有看不見的冰錐狠狠刺入每一條靈脈!劇痛蝕骨,渾身靈力瞬間散逸一空。云家耗盡庫存,請了周邊所有能請的名醫丹師,可結論殘酷地一致:靈脈崩毀,徹底淪為凡軀,終身無法再引靈氣入體。
明珠蒙塵,跌入泥濘。
此刻,這破敗庭院的門廊下、花窗后,擠滿了云家族人。有曾經滿臉堆笑捧著她的大伯云海,如今他眼里只剩下混雜著惋惜與嫌惡的復雜情緒;
有總是跟在她身后“凝姐姐”叫個不停的堂姐云若雪,此刻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更多的是那些旁支子弟,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在她單薄挺直的脊背上,帶著赤裸裸的幸災樂禍與輕蔑。
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通道。一個錦衣華服、面容倨傲的少年踏著青石走來,正是她的未婚夫,柳風。
他身后跟著兩位柳家長老,氣勢逼人。他徑直走到云初凝面前數步處停下,目光掠過她洗得發白的素色舊裙,最終停留在她平靜的臉上。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有瑕疵的、失去價值的器物。
“初凝妹妹。”柳風開口,聲音淡漠,帶著一股刻意拉開的距離感,“站著不動,可是忘了家族規矩?退后三步,行禮。”
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更加銳利。
云初凝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緊,指甲刺進掌心,傳來一點尖銳的痛感,讓她維持著神臺的清明。
她沒有動,只抬眼,迎向柳風:“柳家少主,遠道而來云家,未曾聽聞通報家主,倒是先來這偏院,有何貴干?”
聲音不高,在寂靜的庭院里卻格外清晰。
柳風眉頭微微一蹙,似沒料到曾經對他言聽計從的少女,如今廢物了,骨子里這股倔強還未折盡。
他身旁的一位柳家長老一步踏前,屬于大靈師境的威壓如無形的巨石,猛地壓向云初凝的肩頭!
空氣驟然凝固!修為盡失的云初凝在這股威壓下如同汪洋中的孤舟,身體無法遏制地一晃,“噗”地一聲悶響,被強行壓得單膝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脆響。
劇烈的痛楚從膝蓋瞬間竄遍全身。
人群里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云若雪掩口,眼中的快意幾乎滿溢出來。
柳風的目光更加不耐,連最后一絲客套也省了。
他走到云初凝面前,居高臨下,眼神像是冰冷的刀子,將她最后的尊嚴狠狠剜開:“罷了,念在昔年情分,最后喚你一聲初凝。今日我柳風,代家族長輩前來,與你了斷昔日之約。你我,已非同一世界之人。”
他揚手,一份滾著金邊、蓋著鮮紅家族印記的獸皮卷軸便從袖中滑出,遞到云初凝眼前。
“休書”二字,猩紅如血,灼痛了她的雙眼。
“簽字,畫押。往后,各不相干。”
冰冷的卷軸幾乎懟到云初凝蒼白的鼻尖。
庭中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那份小小的卷軸上,又落回跪在地上、脊背卻異常挺直的少女身上。
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帶著沉重的惡意,壓得人喘不過氣。連頭頂鉛灰色的陰云也仿佛垂得更低了。
云初凝跪在冰涼的青石地上,膝蓋的劇痛尖銳地提醒著她的無力與屈辱。
柳風那句“你我已非同一世界之人”,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進心底最深處。那卷猩紅的休書懸在眼前,像一個燒紅的烙鐵,映襯著她失去血色的臉頰。
庭院里所有的目光——云家長輩的沉默默許,柳家人的冷漠高傲,族中子弟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尤其是堂姐云若雪眼中那幾乎要漫溢出來的得意,都化作無形利刃,凌遲著她最后的倔強。
那份休書,不止是婚約的終結,更是將“廢物”的恥辱烙印,粗暴地釘死在了她的名字上。
心底那簇支撐著她不肯倒下的火苗,被這兜頭的冰水澆得幾近熄滅。是簽下這份恥辱,徹底低頭?還是……她攥緊的手心已沁出黏膩的冷汗,指甲深陷的刺痛也無法驅散那股滅頂的絕望。就在意識被屈辱的黑暗徹底吞沒的剎那——
左手無名指指根,那個從小戴著、從不離身的黝黑古拙鐵環戒指,毫無征兆地,突兀地灼熱起來!
那熱度來得極其迅猛霸道,完全不像一枚冰冷金屬所能擁有。仿佛有一小簇無形的火焰,在指環內部的深處無聲燃起,瞬間灼燙了她的肌膚!
這突如其來的熾熱并非灼傷的痛楚,更像是一種沉寂已久的呼應,一種被濃重惡意和絕望刺激而生的……蘇醒?一股極其微弱、幾乎不可察覺、卻又精純得不可思議的暖意,順著指根的肌膚,頑強地逆著那長老冰冷龐大的威壓,緩緩滲入她枯竭死寂的經脈之中。
這股細流微弱如風中殘燭,卻帶著磐石般的穩定與某種亙古蒼茫的氣息,為她凍僵的意識注入了一絲暖流,硬生生將即將沉淪的黑暗撕開了一道細小的縫隙。
仿佛溺水者瀕死前抓到的唯一一根枯草,微不足道,卻足以成為喘息的空間,成為反抗的支點。
云初凝低垂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更加尖銳刺耳的女聲打破了凝固的死寂,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和迫不及待:
“云初凝!你還賴在地上做什么?嫌丟人丟得不夠嗎?柳風哥哥給你體面,你還不趕緊接著?也不拿塊銅鏡照照自己,你這副鬼樣子,如今連給我們柳風哥哥提鞋都不配!廢物就該老老實實待在爛泥里,還想攀高枝?做夢!”
云若雪一邊刻薄地尖聲斥罵,一邊踩著細碎的步子沖到云初凝身邊,揚起手,染著蔻丹的指甲在陰沉天色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帶著勁風,狠狠朝云初凝的臉頰扇下!
她要親手撕碎這賤人最后的體面,更要讓柳風哥哥看清楚,這女人早已卑賤如塵,連她云若雪都比不上了!這一巴掌凝聚了她這段時間所有的嫉妒和得意,又快又狠。
眼看那細長帶風的掌摑就要落在云初凝蒼白卻依舊精致的臉頰上。庭院里,有冷漠的等待,有憐憫的閉眼,更多的,則是快意的屏息。
就在云若雪的指尖離面頰皮膚不足半寸之遙的剎那!
跪在地上、低著頭、仿佛被威壓釘死的人影,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曾被絕望侵蝕的眼睛,此刻幽深如寒潭冰水,里面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懦弱與迷惘,只有一種幾乎能凍結靈魂的冷漠與……一絲奇異燃燒的決絕!如同黑夜中點亮的唯一星辰,冰冷刺骨,也亮得驚心!
這眼神來得太突然,太銳利,如同實質的寒芒,讓云若雪揮下的手臂下意識地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停滯瞬間,云初凝動了!
她一直緊攥著的左手猛地抬起,五指張開,不是要格擋那巴掌,而是在瞬息之間,由下向上,帶著一股狠戾的爆發力,精準無比地一把扣住了云若雪扇向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腕!
咔!
一聲骨節摩擦的輕微脆響清晰地在寂靜的庭院中炸開!
“啊——!”
云若雪只覺一股刁鉆巨大的力量從腕骨炸開,瞬間傳遍整條手臂,劇痛讓她脫口發出一聲凄厲慘叫,精心描畫的臉龐因劇痛和難以置信而扭曲變形。那股力量順著她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云若雪站立不穩,整個人被拽得失去平衡,尖叫著向前撲倒!
幾乎在云若雪慘叫撲倒的同時,云初凝扣住她手腕的左手順勢向后一甩!
“嘩啦——!”
清脆刺耳的水聲響起!
云初凝方才跪倒時,膝蓋不遠處恰好放著一只邊緣缺了口的破舊木盆,里面是剛剛擦拭庭院污漬后尚未倒掉的渾濁臟水!此刻,那整盆烏黑發臭、還漂浮著不明雜物的臟水,被云初凝借著這一甩之力,連同被狠狠拽倒的云若雪一起,不偏不倚,當頭澆下!
腥臭渾濁的液體瀑布般潑了云若雪滿頭滿臉!精心梳起的發髻瞬間變成爛泥里撈出來的稻草,珠釵歪斜,滿頭滿臉掛滿了粘稠發黑的臟污和幾片爛菜葉子,冰涼的餿水順著她驚恐扭曲的臉龐和脖頸,嘩啦啦流進華美的衣領之中。
那股刺鼻的酸腐腥臭味道瞬間在庭院彌漫開來。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云家前院的破敗庭院,陷入了一片絕對的、令人心膽俱顫的死寂。
先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壓似乎都凝固了。院門廊下、花窗后,所有伸長脖子看熱鬧的云家人,無論是幸災樂禍的還是默然旁觀的,此刻全都像泥塑木雕般僵硬在原地,嘴巴不自覺地張大,眼睛瞪得幾乎要突出眼眶,臉上的表情定格在一種混合了極度的荒謬、驚駭與茫然的扭曲狀態,活脫脫一出啞劇。
柳風身后那兩位一直如門神般矗立、釋放著威壓的柳家長老,臉上的倨傲和冷漠也在這一盆黑水澆頭時寸寸碎裂。
他們干癟蒼老的嘴唇蠕動著,像是離水的魚,卻發不出一個音節。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渾身污穢、因徹骨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而蜷在地上瑟瑟發抖、如同爛泥里野狗般的云若雪,又猛地轉向那個罪魁禍首,那個本該是被他們輕易碾壓在地的“廢物”。
青石地上,潑灑開的黑水還在蜿蜒流淌。云初凝緩緩地站直了身體。她的動作并不快,甚至帶著幾分剛剛承受過巨大威壓的滯澀感,右膝的刺痛讓她微微蹙了一下眉,但脊梁卻挺得如同院中那株在寒風中沉默的梧桐枯枝,筆直,孤絕。
她身上沾了些許濺起的污漬,素色的衣裙因此顯得更加破舊狼狽,甚至膝蓋處還暈開一片殷紅血印。
可是,她挺直的身形,和她臉上那層如同寒玉雕琢而成的、毫無波瀾的冷意,構成一種奇異的反差。那雙眼眸,仿佛滌蕩了一切塵埃的冰湖,靜水深流,沒有狂怒,沒有得意,只有一片足以凍結靈魂的漠然,將庭院里所有的混亂、刺耳的慘叫、惡臭的氣味都隔離開來。
她根本沒看腳下那個顫抖尖叫、渾身狼狽如同蛆蟲的云若雪一眼。那盆餿水,仿佛只是潑倒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垃圾。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只有云若雪撕心裂肺啜泣聲的死寂里,云初凝抬起手——那剛剛扣住云若雪手腕、將其掀翻淋透的左手。
她輕輕撫平了沾在衣袖上的一片爛菜葉,動作細微而自然。然后,那只手,越過因震驚而僵住的柳風面前懸停的休書卷軸,沒有片刻猶豫,徑直伸向那卷象征最終屈辱的獸皮卷宗!
她白皙的五指,沒有半分顫抖,穩穩地、牢牢地攥住了那冰冷卷軸的一端。
指根處,那枚黝黑古拙的鐵環戒指緊貼著冰冷的獸皮卷軸。這一刻,在無人察覺的幽暗深處,那枚戒指仿佛比浸透了庭院寒意的青石板還要冰冷,一絲更隱秘、更驚人的熱流,如同深埋于萬年冰川下的熔巖暗涌,正無聲無息地透過指端的接觸,沿著那卷“休書”,悄然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