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縣衙的赫連雙總感覺身后的街上有人在跟著她,她在一個賣頭飾的攤位停下,隨手拿起一只木簪子欣賞起來。
老板笑道:“姑娘好眼光,這是我們親手打磨的,用的是上好的黃花梨木。”
她盯著簪子笑問:“老板,這木頭鋒不鋒利啊?”
“不鋒利不鋒利,絕不會傷到姑娘你潔白如雪的嬌膚!”
“不試試怎么知道——”
她話音剛落,轉身猛然抓過身后之人的手臂向前一拉,將簪子的尖頭一把抵在那人的脖前。
那人被嚇了一跳,雙手一并緊閉雙眼快速求饒道:“仙女姐姐饒命!我名叫紀文清,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普通人,跟蹤仙女姐姐是我不對在先,但我絕無任何壞心思!”
這個自稱紀文清的青年一身貴氣藍灰服袍服,頭戴金冠,雖神情動作夸張些,但不難看出他面相柔和桃眼朱唇,生的風流韻致。
赫連雙毫不客氣地問道:“那你說說,你一直跟著我做什么?”
“我,我方才在堂外看了鬧鬼案的審問全過程,也聽到仙女姐姐說會找何小湘清白的證據,所以想幫幫你!”這個叫紀文清的人咧嘴討好的笑,乖巧地看著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木簪子慢慢挪遠,“仙女姐姐莫怕,我不是壞人。”
赫連雙將簪子重新指回原處,看著他欲哭無淚的表情笑問:“好弟弟,我憑什么相信你啊?”
“實不相瞞,我是何老板娘的舊友,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定不會修煉妖術,她一定是清白的!”
“舊友?”
“嘿嘿,忘年交,忘年交!”
赫連雙思索片刻,看這傻小子也確實不像什么惡人,之前也是想著逗他玩玩,于是放下了簪子,“罷了,反正我一個人查也是查,多一個人也算多一個幫手。”
見威脅解除,紀文清松了口氣,見她把那木簪子放回原處,便笑問:“仙女姐姐喜歡這簪子嗎?”
“不喜歡。”赫連雙頭也不回。
紀文清忙對嚇傻的老板說:“給我包起來!”他又遞給老板些銀兩,“不用找了!”
他拿著包好的木簪追向赫連雙,“仙女姐姐,送給你!”
赫連雙倒也不推脫,有些好笑地接過木簪,“你這凡人倒有意思,說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二人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紀文清走在她身側跟著她邁著大步,清清嗓說道:“何小湘說過那個紅色的玉印是得拜廟時一高人所贈,不如我們先去那個廟看看,或許能得到些什么線索?”
“你知道是哪個廟?”
紀文清眼中亮閃閃的,他自信一笑:“城南,風神廟。”
“城南?”赫連雙甚是疑惑,“何小湘的家不是在城北嗎?城北的廟也不少啊,她為什么偏偏去拜距離這么遠的風神廟呢?”
“仙女姐姐有所不知,這永昭城雖不大,但神靈凝聚,她或許是曾經得到過風神庇佑,才會如此有誠意吧。”
確實有道理。
“你能不能別叫我仙女姐姐了,我又不是仙女,也不喜歡被人叫做姐姐。”
紀文清道:“那敢問仙女姐——姑娘,姓甚名誰?”
“鎮魔士赫連雙。”
“那我以后就叫你雙姑娘吧。”
赫連雙沒理他,大步向風神廟的方向走去。紀文清連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城南。
凡世的人們大多信神信佛,也給各路神仙建廟相拜,都說香火旺了神仙就會高興,神仙高興了就會為信奉者降下福澤,信奉人就會得償所愿心想事成。
所以凡世的神廟大多雕梁畫棟富麗堂皇,而且人來人往香火不斷。
也就有了赫連雙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指著面前的破屋問身邊的人:“姓紀的,你沒開玩笑吧?這里是風神廟?”
面前的神廟已經舊得不能再舊了,它的屋角屋檐都沾滿了塵土,十分陰森,在朦朧薄霧的籠罩下,像一幅飄在浮云上面的剪影,顯得分外沉寂肅穆。
抬頭看廟頂,仔細看才能看到那藤蔓纏繞的匾牌下,是刻的三個不那么清晰的大字——
風神廟。
“沒錯,就是這里。我們進去看看。”
他們走進神廟內,屋里塵封土積,蛛網縱橫,屋頂破了個大洞,若是陰雨天必定會漏雨,周圍的小塑像已殘缺不全,墻上的壁畫因受風雪的侵襲,色彩也早已斑駁模糊不清了。
迎面就是一座半個人高的石像,是一個拿著卷軸的老者像,老者雙目堅毅,手里握著卷軸。本該是很挺拔高傲的像身,可上面坑坑洼洼遭風雨潮氣侵蝕的不成樣子,在蕭瑟的冷風下顯得一片凄涼。
紀文清拎起木桌上面傾倒的香爐的一角,看了看又放在原處,“看樣子,這神廟年久失修,根本沒有什么可祭拜的意義。”
他們走到石像前,旁邊放著一個刻了字的石頭,石頭上隱約能看清上面的字:“養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知百姓疾苦。”
赫連雙:“看樣子,這里紀念的是一位清正廉潔的好官。”
石前放著一些已經不那么新鮮的水果,和幾支快要枯碎的花。
紀文清道:“這些應該都是何小湘前些日子放的。”
正當二人打量廟內時,赫連雙突然皺緊了眉頭,“小心!有一股強大的妖氣離我們越來越近。”
紀文清聞言忙緊貼在她身后,“雙姑娘,我記得你是鎮魔士是吧?所以你會除妖對吧?”
赫連雙:“瞧你那點出息。”
正說著,一陣邪風刮來,風沙瞬間將他們包圍,紀文清大喊了聲救命就緊緊抓著赫連雙的衣服閉上了眼。
赫連雙從腰間錦囊中抓出一把金粉向風沙中一灑,風沙果然瞬間失了秩序,在他們附近瘋狂地徘徊飛舞。
她喝道:“大膽妖魔,為何作惡?!”
飛舞的風沙中隱隱能看見一個瞬移的黑影,緊接著就是不知從哪里傳來的低沉聲音,分不清男女,聲音離他們很遠,又好像就在耳邊——
“不自量力,你以為你能攔住我?!”
話音一落,風沙中倏然向他們飛出一道金色法術,來勢洶洶極具殺傷力,赫連雙推開紀文清向上躍去,一腳踩在那法術上在空中翻身,穩穩落地后念咒喚符,在法術轉彎向自己襲來時側身一躲,將符紙定在法術上。
一聲巨響法術消散,那陣風沙好似自知不是對手,猛獸般從四周向她撲來,赫連雙忙施法防御,伸手便是一道白色的堅固光盾,風沙入眼,她艱難的瞇著眼施法試圖攻破這兇猛的攻擊。
轉眼間,那風沙忽的向后退去,變成一道金光飛出屋外。
赫連雙詫異地收回法術,正納悶為何這妖會突然離去,這才發現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糟了!紀文清!”
她心中大叫不好,疾忙施法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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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雙順著喚妖珠的提示飛到城外的一處林子中,繁密的樹林里傳來幾聲鳥叫,再往深處走,便沒了妖的氣息。
“去哪了……”
周圍被悉悉梭梭的樹葉聲圍繞,她施展法術緊閉目凝視傾聽四處異樣,果然感知到不遠處的腳步聲。
那聲音踏在厚厚的草葉之上,忽快忽慢。
她右手凝聚法術,幻化出一把雪白的長劍,一個箭步向那聲音飛去。
穿過密密層層的枝葉,果然追蹤到了那可疑的風沙,赫連雙縱身一躍至風沙中央,執劍一揮,似是打在了那妖的要害,風沙一下散開化作一個人形向深處移走而去。
赫連雙看準機在半空中揮劍一劈,猛然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股攔腰的力量給推了出去!
倒地的瞬間,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妖向樹林深處逃竄而去,沒了蹤跡!
重重跌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后,赫連雙瞬間調整好氣息從地上爬起,向另一邊坐在地上喘息的人揮劍而去——
那鋒利的劍卻在主人看清對方面容時倏然停下,只在對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怎么是你?!”
這個把她撲倒、害她差一點就抓住那只妖的人,居然是昨夜那個凡人!
這人還是昨晚她為他換上的一身衣物,他沒有說話,兩指撫去臉上的血滴,漆黑的眸子不輕不重地掃了她一眼,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葉子,轉身打算走掉。
赫連雙見狀一把摁在他的肩上,感覺手下瘦削的身體骨骼分明,隨即將劍架在對方的脖子上。
這凡人身份實在可疑,絕不能就這么放走。
“站住!你知不知道你剛剛放走了一只妖?”
這人淡淡道:“姑娘對待救命恩人,就是這個態度?”
“救命恩人?”赫連雙仿佛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這位大哥,說反了好不好,要不是我昨晚給你療的傷,你現在早就升天了!”
這人一頓,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毛挑起頗有微詞:“原來是你。”
她好笑道:“還給我裝?說,為什么把那只妖放走?”
他整理了一番衣服,平靜地歪了下頭示意她身后的樹,“我沒有放跑那只妖,方才那陣風沙中有毒針朝你射來,才推你一把。”
赫連雙將信將疑地轉過頭,還真在看見三根手指長的銀針直直插在樹干上,入孔周圍已變成了黑色。
她有些吃驚,這人沒有說錯,他真的救了她。
“好吧。”赫連雙悻悻收回了劍,看到他臉上方才被自己劃傷的痕跡,有些不好意思,可依舊嘴硬道:“那個,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饒你一命。”
那人勾起嘴角,戲謔道:“那真是多謝姑娘了。”
“你!”她眼睛一瞪正欲反駁,又忽熱想起昨晚的場景,不禁問道:“不過話說,昨晚我撿到你的時候,你為什么會被妖重傷?在那之前你又經歷了什么?”
那人抿了抿唇,沉默許久沒有說話。
“你不會是失憶了吧?”赫連雙瞬間同情起面前的人起來,“看你的穿著許是出身某個貧民山村,那里是受到妖魔的侵襲了嗎?”
他漆黑的眸子盯著赫連雙,片刻才道:“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赫連雙氣急,想給他一拳,拳頭伸至他臉前就后悔了。
算了,雖然愚蠢,但看在你這張好看的臉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見識。
于是她的拳頭變成一根手指,指著他字字珠璣道:“你愛說不說!還省了本鎮魔士降妖的時間!”
她正欲轉頭離去,身后的人突然叫住她,“你是鎮魔士?玄神域的鎮魔士?”
赫連雙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得意一笑,隨后擺出泰然處之的表情回過身,“是啊,怎么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鎮魔士啊?”
那人又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好似在認真思考著什么。
嘖,怎么又變回啞巴了?赫連雙正疑惑著,誰知對方的問題讓她一下子定住。
“那你,認不認識赫連雙?”
她立即故作鎮定,說道:“赫連雙是崇月鼎鼎有名的鎮魔士,更是玄神域未來最好看的上神,你找她做什么?”
那人松開了手,垂目淡淡道:“我仰慕于她,想一睹芳容,同她表明心意。”
“咳咳咳!”赫連雙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好不容易緩了過來忙給自己舒著氣。
仰慕?!表明心意?!
她問:“那你見到她之后,打算說些什么?怎么表明心意?”
誰知那人輕飄飄道:“和你沒關系,你知不知道她在哪?”
“當然知道,你要找的這位赫連姑娘自然是——”赫連雙突然笑著墊腳貼近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嘍。”
那人定在原地,直直看著她的眼睛,雖面無表情,可耳尖瞬間紅了起來。
赫連雙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但說不上是什么花,她在挑逗完他之后就后退幾步,只留下余香讓人恍惚。
“算了,不逗你了。”
她斂起笑容,恢復了原先認真的模樣,“沒錯,我就是赫連雙。說吧,你這凡人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看著她停頓了片刻,手指本能地捏住袖口,嘴唇很快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我只是聽聞赫連姑娘身為神域鎮魔士,初來凡世就降妖除魔好事做盡,不僅心地善良,而且長得傾國傾城,所以想見一面罷了。”
赫連雙圍著他慢慢踱步起來,笑道:“可我看你見到我,也沒有多激動啊…”
那人平靜道:“我的家鄉前幾日遭到了妖魔的侵襲,我也是拼盡全力才逃了出來,本來沒想著能活下去,但誰知上天待我不薄,居然有幸得赫連姑娘所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梳理開事情的來龍去脈,赫連雙才算是完全放下戒備,“原來如此,那你可否記得你家在哪——你可別誤會,只是永昭城近日有妖魔作祟,專抓男子。我可以勉為其難將你平安送回,順便去會會那侵襲你家的妖。”
誰知他思索片刻,金口一開:“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赫連雙有些詫異,但想來一個凡人,在親身經歷了妖魔亂世的場景后難免會受到什么刺激,便也解釋通了,于是說道:“那我先把你安置到縣衙吧,那里還算安全,等你什么時候想起來了,我什么時候再送你回去。”
他搖了搖頭,“不,我丟了一樣東西,得去找回來。”
赫連雙好奇問:“什么東西?”
“……”
見他不愿意說,她也不再多問。但對方一直這么可憐兮兮地盯著自己看,她只得暗暗嘆了口氣,試探問:“那個,你不會是想跟著我吧?”
誰知這人依舊面不改色,“有何不可?”
“我是個鎮魔士,要去抓妖的!”
他歪頭挑了挑眉看著她,一張無辜的臉上寫滿了“那又如何?”
“算了,既然你一個凡人都不怕,那我怕什么?”赫連雙嘆了口氣,似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不過先說好,是你主動要求跟著我的,我也只是同意了,你的性命我可不會負責。而且遇到危險,我也未必有精力保護你。”
那人淡淡一笑,“赫連姑娘大可放心,我有能力保護好自己。”
她“切”了一聲便往城里的方向大步走去,那人不緊不慢地跟上了她。
“喂,還不知道你叫什么?你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江暮。”
“將木?是行將就木的那個將木嗎?”
“……”
“開個玩笑而已,別板著臉嘛!”
“蠻好笑的。”
“你?!”
……
幾天前。
剛弄清了些狀況的虞塵洲深知大事不妙,本該在掌控中的一切都脫離了正軌。
北面荒漠妖物眾多,千萬只妖匯聚一堂,以一只名為倉淵的大妖為首,集結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虞塵洲身為北荒玄冥界的魔王,圣魔唯一的子嗣,向來對于外界的小妖都是持著歸順者招攬、不服者外放的態度,所以北荒的眾妖都是生死在天和他無關的。
只是近日聽聞北荒有一個不知名的散神降世,名為沈霄然,他弒妖屠魔,就連為首的大妖倉淵都被斬下首級,插在高高的木棍上示眾,高調得很。
虞塵洲與那倉淵也算有些交集,如今沈霄然在他的地盤如此放縱,他自然是要向對方討要一個說法,于是親自上陣想要滅了這狂妄的小散神。
本以為是場必勝的戰爭,可他低估了對方的實力,沈霄然同其他上神有所不同,他似乎對虞塵洲的法術習慣很是熟悉,就好像有人將他的弱點全部告知沈霄然一般——
在戰場之上,那弒妖千萬的長戟精準地穿透了他的身體,尖銳的端頭竟是徑直擊碎了他體內的魔魂!
不過幸虧在跌落至凡世后,能如此機緣巧合地遇到一個鎮魔士,得她相救,傷口恢復的很快。
魔魂被摧毀的徹底,是虞塵洲從那個鎮魔士震驚的“你是凡人”這一句話中,瞬間意識到的。
如今魔魂被毀,他需要尋找新的魔魂來填補空缺,才能重新恢復實力,重新回到玄冥域,他要親自剮了那沈霄然。
虞塵洲在自己獲救的第二天就早早離去。走至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伏在床邊深深沉睡的救命恩人,思索片刻便又折回為她披上了一件薄袍,輕輕道了聲“多謝”,便拂袖而去。
胸前的傷口雖得那姑娘治療已經愈合,但還是隱隱作痛。他捂著胸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是虞塵洲自出生以來第一次來凡世,凡世的一切于他而言不過都是書上的幾句描寫和畫本上的幾幅圖片,如今第一次踏足這里,竟和書里描寫的完全不一樣。
書里寫道:“風雪凄十年,屋上無瓦片,狹衣秋寒冷似鐵,漫街聞嚎無粟錢……”
虞塵洲沒想到,真正的凡世可比書里描寫的繁華溫暖多了,他自小所見皆是妖魔,所到之處皆是荒漠,第一次走在滿是人的路上,竟一時恍惚,不知該何去何從。
“客官想喝茶嗎?要不要來萬春堂飲上一壺?小店今日新開張,茶水免費嘗!”
熱情的聲音回蕩在他耳畔,虞塵洲不知為何停住腳步,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一家新開張的茶館面前,抬頭便看見上面紅布裝飾的木質牌匾,上面赫然刻著“萬春堂”四個大字。
他陰差陽錯地走了進去。
小二迎上前,“客官喝點什么?”
“有何推薦?”
“本店主推暮茶,是老板獨創的。”小二將他引至二樓憑欄一張桌前,“前幾年我們老板在悲漠江江頭發現了一顆暮茶樹,居然長了百年,于是就受到啟發,研究出了這款茶。”
悲漠江是永昭城和北荒之地的交界處,整條江縱橫崇月,江頭在西為黃沙之水,江尾在東為清河之純。
虞塵洲聽聞此地頗有親切,于是點了點頭,“就它吧。”
“得嘞。”
虞塵洲目送小二離去,便開始打量這茶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不知為何,此次雖戰敗失去了魔魂,而且與玄冥域失去了聯系,但他竟還有一絲輕松。
微微搖頭打消這個想法,虞塵洲低頭向憑欄下的一樓看去,這個視角正好能看見中央大廳的臺子,一個眼盲的說書人,正扇合著手中的折扇,聲情并茂地講述著什么達官貴人的家族故事,臺下人一陣一陣的鼓掌喝彩。
片刻,小二將茶水端至桌前,“客官慢用。”
虞塵洲舉杯輕飲,清茶的甘甜入喉,一股回甜的清涼直沖大腦,舒暢柔和,微微苦澀中帶著淡淡不知名的花香。
是個好茶。
他慢慢放下茶杯。這么些年風口飲痛烈火澆酒慣了,很久沒有品到如此甘甜可口的茶了。
“崇月如今在玄神域掌控下愈發畸形,千萬年來人神魔妖皆能和平共處,只是那玄神域欺人太甚,妄圖將我們妖魔一族剿滅殆盡。”
他身為上古圣魔的遺孤,自幼被玄冥域的冥卿師帶大,從小授予他詩書,教他明辨是非,也教會了他去恨。
恨玄神域的滅親之仇,恨這個世界對妖魔的唾棄。
臺上的說書人一拍醒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搖頭晃腦虛虛實實道:“……經歷了那么多風風雨雨,這蔣家少爺還是無意于爭那幾塊破地,日日施粥好事做盡。于他而言,再多的金銀財寶都沒有那路邊的賣花姑娘重要。二人暗約私期癡云膩雨,本該是郎才女貌的佳人才子,可惜命運弄人——”
臺下一片唏噓,虞塵洲被那說書人的故事吸引,也跟著豎起耳朵聽了起來。
“在一天深夜,忽有一名登徒子闖入二人正在沉睡的房間,將那蔣公子五花大綁,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毫無惻隱之心,竟是當著蔣郎的面生生砍下了姑娘的頭!甚至強迫他喝下愛人的鮮血!”
臺下的人們嘩然聲四起,破口大罵著這故事中的登徒子,又同情起這對有緣無份的癡男怨女。
虞塵洲的視線模糊起來,他忽憶起一兒時故友,她有著與妖魔不同的澄澈干凈的眼睛,和身上淺淺的花香味。
本該是美好純潔的時光,可那張臉總是以駭人的樣子出現在他的噩夢里。
夢里的女孩被掐斷了脖子,滿是血的蒼白的臉,和那雙空洞的瞪大的眼睛。那雙眼睛面向著自己,好像在質問著他:你為什么不救救我呢?
他只能沉默。
“……那蔣郎飲盡愛人的血,化身為惡之火,吞噬了那登徒子,最終抱著愛人的尸體浴火引決————正所謂是,十年繾綣兩情時,一朝陰陽惘斷腸啊!”
茶水漸涼,故事聽完了。
虞塵洲放下茶杯,他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了。
臨行前,他曾聽到師父提到過:“傳聞玄神域琉琨神有一法器名為昔晝鉞,那本是圣魔在世時最襯手的一件貼身法器,現在為那赫連千燁所用,但法器有靈,你若出現必物歸原主。
“此法器威力劇甚,擁有它你便可功力大增,我聽聞近日那琉琨神的女兒去了凡世,你若是能從她身上下手接近赫連千燁,只要赫連千燁一死,法器歸主,事半功倍。”
既然如今跌落凡世,魔魂已毀法力盡失,說不定還會遭到追殺,倒不如趁這個機會將息晝鉞奪回,找到新的魔魂,自己也有一處容身之所。
樹林里的風沙不知是何妖物,他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那毒針能否致命,是否會傷到他,他也沒興趣知道。
只是那位姑娘的樣貌讓他想起那個采花給他的女孩,那個被生生掐斷了脖子在他面前沒了聲息的女孩。
十年前是無聲的沉默,十年后他卻忽然有了沖過去的勇氣。
算了。他想,救救她吧。
“喂,還不知道你叫什么?你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虞塵洲看著少女的笑臉,想起年幼時淡淡的花香,想起萬春堂的清茶,想起悲漠江江頭那棵上百年的暮茶樹。
“江暮。”他淡淡道。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