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艱難地透過糊著厚厚油污的窗紙，吝嗇地灑在窄小逼仄的陋室里?？諝饫飶浡鴿庵乜酀乃幬叮祀s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陳年朽木的潮濕氣息。幾聲壓抑卻撕心裂肺的咳嗽從角落那張破舊的木板床上傳來，撕破了短暫的寂靜。

蘇婉娘放下手中剛洗凈、還帶著冰水寒意的衣袍，快步走到床邊。她輕扶著床上羸弱婦人的脊背，動作輕柔卻熟練。母親蘇秦氏咳得臉色泛青，瘦骨嶙峋的身體在薄被下微微顫抖，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了去。

“娘，喝口溫水吧?！碧K婉娘的聲音溫和平靜，眼底深處卻藏著疲憊與焦慮。她將粗陶碗湊到母親嘴邊，喂下幾口水，看著母親艱難地咽下，喘息稍稍平復。

目光掃過家徒四壁：除了這張床，只有一張瘸腿的矮桌、兩個破舊的蒲團和角落里堆放雜物的木箱。唯一的“家當”，是小桌上那半包已經包好的幾帖藥。那是蘇婉娘做了一整夜針線活、熬紅了眼才勉強換來，頂多再夠三天的份量。

而錢袋……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那個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荷包——空的。昨日幫鄰街面攤張嬸洗碗揉面攢下的最后幾個銅板，已經悉數變成了今日的藥和一小把米。

家沒了，父親……那個曾經溫和儒雅的讀書人如今是埋在荒冢里的無名枯骨。家產抄沒，她們母女被趕到這陋巷，像塵埃一樣活著。若非母親放不下她這根獨苗，怕是早隨父親去了。可母親的病，卻像個無底洞，一點點吞噬著阿婉的氣力和所剩無幾的希望。

她擰了塊微涼的布巾，輕輕擦拭母親額頭的虛汗。必須得出去找活了，什么都行，只要能換來明天的藥錢。阿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哽咽，對著母親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娘，我去張嬸那兒瞧瞧，中午給您煮粥回來。您好好歇著?！?/p>

剛走到窄小的院門邊，就遇見了滿臉歉疚的張嬸?！鞍⑼癜　?，”張嬸搓著手，眼神躲閃，“對不住了，嬸子這小攤……也快撐不下去了，這…這往后怕是用不了人了……”

蘇婉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浸入了寒冬臘月的冰水里。最后一條生路，也斷了。

渾渾噩噩地走回昏暗的小廚房，蘇婉娘麻木地整理著少得可憐的食材。案板上，只有昨日張嬸見她可憐，塞給她的一點別人挑剩下的、蔫巴巴的菠菜葉子，一小塊舍不得吃的透明豬皮凍（本是打算留著給母親補身子），半碗勉強未餿的隔夜米飯，還有墻角一個裝著不知名果子干、似乎是以前家仆遺落的粗糙小陶罐。

這些東西，連煮碗稠粥都勉強，更別說買藥。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她靠在冰冷的灶臺邊，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不能倒，不能倒……娘還在等著。

目光無意識地掠過角落里的小陶罐，里面是一些深褐色、皺巴巴的小果干，散發著淡淡的酸甜氣息。是“枳椇干”？她依稀記得幼時，府里那位擅做點心的胡婆婆提過一句，此物搗碎加蜜，可用于點心提味，帶著獨特清香。

一道細微的火花，突然在她疲憊而混沌的腦中閃過！

豬皮凍……隔夜米飯……枳椇干……家傳食譜里，似乎有一種……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幾步沖到那個從家里廢墟中搶出的舊木箱旁，翻找出壓在箱底、已被揉搓得破舊不堪的半頁黃紙。這是她僅存的、關于胡婆婆手藝的記憶碎片。指尖撫過模糊字跡：“……晶瑩剔透，如玉如冰，借飯凝凍，以蜜果佐之，謂之‘水晶糕’……”

胡婆婆當年用的是珍貴的瓊脂！她們怎么用得起？

但……飯粒有黏性，豬皮凍本身就是凝結的膠質……為什么不試試呢？！一個大膽的、近乎孤注一擲的念頭在她心頭瘋狂滋長。

沒有時間猶豫！阿婉挽起袖子，眼神變得異常專注明亮。她迅速將豬皮凍切碎，用僅剩的一點糖和一點點枳椇干搗出的渾濁汁液混合起來，小心熬煮融化。

隔夜飯搗成米糊狀，加入熬化的膠質糖水中，并不停攪拌?；鸷蛞⌒?，不能糊，還要確保它們融合、冷卻后能凝結。

柴火噼啪作響，映著她蒼白卻因為專注而顯得格外堅定的側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混合著鍋灶里的煙氣，落在她頰邊，她也顧不上去擦。

時間一點點流逝，那鍋糊糊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甜中帶微酸、混合著米飯清香的奇特味道。

倒入洗刷干凈的竹節小筒中，置入冰涼的井水里浸泡冷卻。

等待凝固的時間，每一息都格外漫長。阿婉守在廚房，雙手攥緊，默默祈禱。廚房外是母親壓抑的咳嗽聲，像無形的鞭子抽在她心上。

終于，她顫抖著指尖，小心翼翼地從竹筒里倒扣出一小塊晶瑩的糕體——

成了！

那小塊糕點，雖然遠不如胡婆婆記憶中的剔透如冰玉，卻也晶瑩潤澤，呈現出一種誘人的淺琥珀色！能隱隱看到里面沉淀的米粒碎，點綴著點點深褐色的枳椇渣。

蘇婉娘用小指尖蘸了一點舔了一下——酸甜適口！帶著米飯的香和枳椇的獨特清香！

不夠完美，但……是能吃的！而且，幾乎沒花錢！

不敢再耽擱，阿婉找鄰居王伯用兩小塊糕，換了幾片干凈的荷葉，又將僅剩的一點糖和枳椇渣混合成一小碟渾濁的糖汁作為簡單的蘸醬。

收拾好“家伙什”——幾個洗得發白的碗碟、一小罐水、竹筒倒扣出的切成小塊的成品糕塊，，還有那塊寫著“蜜釀水晶糕，一文一塊”的粗糙木牌，阿婉背起小小的竹簍，快步走向巷口通往主街的岔路。

時間已近傍晚，街口人來人往，多是收工的腳夫、走街串巷的小販和歸家的普通人。

蘇婉娘找了個人流稍多、靠近一家生意普通茶館的街角，鼓足勇氣，將木牌擺在身前最顯眼的位置。她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鎮定，但微微發顫的手和不敢直視路人的目光，暴露了內心的極度不安與生澀。

“蜜……蜜釀水晶糕，一文一塊。”她的聲音不大，在喧囂的市井中幾乎被淹沒。

喊了幾聲，只有零星幾個人投來好奇或淡漠的一瞥。

一個剛下工的碼頭苦力，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過，聞到那點若有若無的酸甜清香，停下腳步。打量了阿婉片刻，又看看碗里那晶瑩的小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一文錢一塊？真有甜味？”

“是…是甜的，大哥您嘗嘗，不好吃不要錢。”蘇婉娘連忙用葉子小心托起一小塊遞過去。

那苦力漢子粗粗咬了一口，先是皺眉咀嚼了兩下，但隨即眼睛微微一亮：“嗯？還真有點甜，不是糊弄人的！酸溜溜的……解渴！”他痛快地丟下一文錢，囫圇吃完，抹抹嘴走了。

這微小的交易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旁邊茶館門口歇腳的兩個中年漢子見狀，也湊過來買了兩塊。

“嘿，味道有點意思！”

“瞧著還挺干凈?！?/p>

銅錢叮當落入阿婉墊在竹簍里的舊帕子上，那聲響，是她這段時間聽過最動聽的聲音！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了一絲絲。

就在蘇婉娘剛賣出五六塊，稍稍有了點信心時，一個人影在她攤前投下一片微暗的陰影。

她抬頭。

來人一襲質地看似普通卻裁剪極佳的墨青色細棉布長衫，身形挺拔修長。眉眼極為俊朗，但神色卻透著一股疏離的清冷。他站得離攤子不遠不近，目光先掃過那塊簡陋的木牌，繼而落在那幾碗顏色不勻但努力顯得晶瑩的糕點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惡。

這人正是顧珩。

蘇婉娘心頭一緊。他的氣質與這嘈雜的街角格格不入，無端帶來一種壓力。她下意識地將碗碟擺放得更整齊些，盡量讓糕點看著干凈點。

“客官，您…要嘗嘗嗎？一文一塊?！甭曇魩е灰撞煊X的局促。

顧珩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走近半步，看著阿婉那雙因為生火、熬煮、勞作而沾染了灶灰和藥草漬、指節甚至有些紅腫的手。

少頃，他從袖中摸出一個小錢袋，取出一粒略顯舊的銅錢，輕輕放在阿婉旁邊的碗邊。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不容打擾的冷淡。

“一塊?！甭曇舻统粒瑳]什么情緒。

蘇婉娘連忙用最干凈的一片葉子，仔細包裹了一塊色澤最均勻的遞給他。

顧珩接過來，沒有當場吃，甚至沒再多看一眼。只是隨手將那塊糕點握在掌心，轉身便匯入了人流，消失在拐角處。

蘇婉娘看著那粒孤零零的銅錢，再想到剛才那男人深潭般的目光和他最后那個握緊的動作，心里有些說不清的怪異感。但她很快被荷包里微增的重量拉回現實。

木牌前的糕已經賣光了。

清點著帕子里那不過七八文的小小財富，蘇婉娘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這些錢，能買上一小把米和……一小份藥了。

暮色漸濃，街頭點起了稀稀落落的燈籠。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半明半暗，疲憊依舊未消，但眼底深處，卻燃起了一點微弱卻實實在在的光芒——那是依靠自己雙手、絕境里硬生生鑿開的一條縫隙里透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