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亮透，公雞還在遠處打鳴。清冷的霧氣彌漫在陋巷上空。
阿婉已經在小廚房里忙碌開了。昨晚賣得的八文錢，她精打細算：最劣等的米一小把（三文），勉強夠給母親煮兩天薄粥；最便宜、藥效也最弱的枇杷葉之類的藥渣（四文）；剩下的最后一文，她猶豫再三，咬咬牙，在清晨最早出攤的農戶那里換了一個最小、還有些蔫巴的雞蛋——不是給母親，是用在“水晶糕”上，她想嘗試做一種更“像樣”、更能吸引人的點心——“蛋皮水晶糕”。
昨天利用隔夜米飯的成功給了她極大的鼓舞。她將新的想法付諸實踐：取一點珍貴的雞蛋液（大部分留著備用），加入搗得更精細的隔夜米飯糊，讓糕體顏色更亮一點、口感更綿密。枳椇干渣太少，她仔細刮了刮小陶罐壁，混入更多自留的糖。熬制的火候更加小心，最后倒進洗刷干凈的瓦盞里定型，置于涼爽處。
收拾停當，又服侍母親喝了粥和藥。看著母親咳得稍緩一點，才略略安心。她背上裝著今日水晶糕的竹簍和簡易家什，再次堅定地走向那個給她帶來微小希望的街角。
與昨日的生澀相比，阿婉今日沉穩了不少。將木牌擺正，點心用干凈的濕布蓋好。清晨街上多是趕著上工、行色匆匆的人。或許是因為昨天的口碑，或許是她專注而安靜的樣子看起來干凈利索，她的攤位前漸漸有人駐足。
“哎，小娘子，這水晶糕昨天聽劉三吹噓了，給我來三塊！”
“看著挺清爽，來兩塊嘗嘗。”
昨天的老主顧苦力劉三不僅自己又來買，還吆喝著帶了兩個工友。銅錢叮叮當當落入竹簍底。阿婉的動作麻利起來，收錢、打包（用葉子）、找零，心頭的希望也跟著瓷實了幾分。盤算著若能這樣賣上幾日，說不定…就能給娘換幾副好點的藥？
然而，好景不長。
對面不遠處是一家經營多年的小面攤，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叫王老實，名老實，面相卻透著股油滑，女的姓張，人稱張胖嫂，身材敦實，嗓門洪亮。他們起初只是冷眼旁觀，但隨著阿婉攤前人流漸多，張胖嫂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
“呸！”一聲不輕不重的唾棄聲傳入阿婉耳中。
只見張胖嫂斜睨著這邊，故意提高了嗓門對自家男人抱怨：“這年頭真是啥人都敢出來擺攤！也不知用的啥下腳料做的東西，瞧著白花花的，還不知道加了啥臟東西！有些人啊，就貪便宜，也不怕吃了鬧肚子！咱們這種正經賣面的，都讓這些歪門邪道攪和了生意！”
尖酸刻薄的話語像冰錐一樣刺過來。周圍的食客聞言，下意識地看了看阿婉攤位上瑩潤的點心，再瞧瞧面攤熱氣騰騰的大鍋，有些本就猶豫的人，便遲疑地走開了，甚至昨天嘗過的熟客也投來狐疑的目光。
阿婉的臉微微發白。她攥緊了手中的桑葉，指尖冰涼。她深知流言可畏，尤其是在這市井之中。她強自鎮定，沒有立刻爭辯，只是更加小心地維護著食物的干凈，動作依舊輕柔有序。
就在氣氛有些凝滯時，兩個叼著草根、穿著邋遢短褐、一臉痞相的混混，晃蕩著從街頭走了過來。為首的眼窩深陷、目光渾濁的那個（被稱作“混子三”），大搖大擺地就擋在了阿婉的小攤前，后面那個身材稍高、臉上有疤的（刀疤臉）則在一旁抱臂斜睨，形成無形的壓迫。
“喂，小娘子，”混子三拖著長腔，一只沾滿污泥的手作勢就要去掀那蓋著點心的濕布，“啥新鮮玩意兒啊？給爺嘗嘗鮮？”
阿婉心頭猛跳，動作飛快地護住點心，身體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兩位大哥，這是要賣錢的吃食……”聲音盡量平穩，但能聽出竭力抑制的顫抖。
張胖嫂遠遠瞧著，嘴角撇出一絲得意和幸災樂禍的笑。
“賣錢？”混子三呲著黃牙笑了，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黑牙，“到爺地界上擺攤，問過爺了沒？懂不懂規矩？孝敬錢拿出來！”旁邊的刀疤臉配合地往前踏了一步，兇相畢露。
周圍的行人紛紛避讓，茶館門口的客人縮回了脖子，連對面面攤的食客都噤若寒蟬。
無助感瞬間攫住了阿婉。她全部身家就是眼前這些糕點和竹簍里那幾十文錢！孝敬錢？她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
混子三見她沉默護著竹簍，不耐煩地揮開她的手，一把抓向竹簍底的舊帕子！阿婉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死死按住簍底，急得眼眶發紅：“不行！這是我娘的藥錢！”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卻透著一股令人心驚的倔強。
“媽的！給臉不要臉！”混子三惱羞成怒，揮手就想打翻阿婉的攤子。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一個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在斜刺里響起。
所有人皆是一愣，循聲望去。
一身黑衣，身高八尺的少年疾步走來，步伐穩健。
他走到阿婉攤子前，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看也沒看攤子，信手扔進阿婉的竹簍里。
“三塊。”語氣淡漠，仿佛在完成一項枯燥的交易。他視線落在碗里顏色不均的糕點上，似乎只關心這個。
“哪來的小白臉，識相點的滾遠點“刀疤臉男人一臉兇相的看向黑衣男人。
墨痕這輩子最討厭人叫他小白臉，他一腳踢向刀疤臉男人，刀疤臉瞬間被踢飛出幾米遠，吐一口血昏迷了。
現場一片詭異的寂靜。
混子三愣了兩秒反應過來，一臉橫肉正要出拳。
少年從腰間摘出一塊玉牌，這玉牌通體透亮，不含一絲雜質，在掛繩下左右搖擺。
適才還面目囂張的混子三見此玉牌登時臉色大變，“撲通”一下跪下。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礙著大人眼了是小人罪該萬死”
“滾！”
“小的這就滾，滾”
混子三神色慌張，也不顧身后昏迷的刀疤臉，連滾帶爬的就想往人群外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街角。
周圍響起一片壓低了的議論和松了一口氣的呼氣聲。
阿婉的心還在狂跳不止，后背被冷汗浸濕。她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向依舊站在攤前的顧珩，眼神極其復雜——有驚魂未定，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感激。
“客官……”她聲音有些發啞，慌忙用干凈的葉子包好三塊賣相最好的糕點一面道謝一面遞過去。
少年抱拳，道一聲姑娘保重便接過糕點走了。他走的迅速，仿佛剛才那震懾眾人的一幕，只是旁人眼中的幻象。
人群漸漸散開。茶館李掌柜的兒子，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著很機靈，叫李小二，剛才一直躲在門后，此刻快步走了過來，幫阿婉扶起有點歪斜的竹簍，低聲道：“小娘子，剛才真險！那混子三不是東西，還好……不過你得小心，張胖嫂……”他飛快地瞟了一眼對面面攤，聲音更低了些，“剛才跟那倆混混擠眉弄眼的，準沒安好心！”
阿婉心中凜然。果然！她點點頭，輕聲對李小二道謝：“多謝小哥提醒。”
就在阿婉收拾心情，準備繼續叫賣剩下的點心時，一位衣著整潔、須發微白、神情矍鑠、一看就很講究吃食的老者（一位城中有名的退隱“老饕”陳翁），剛才也目睹了全經過。他對那些紛爭并無興趣，卻在顧珩扔錢、阿婉遞糕點時，被那糕點的顏色和隱約飄散的微酸香甜氣味吸引了。
他踱步過來，拿起一塊仔細端詳，又湊近聞了聞，然后小口地品嘗了一下。
阿婉緊張地看著他。
老者瞇著眼，慢慢咀嚼品味，半晌，才徐徐道：“糕體以飯凝凍……想法奇巧！只是用料粗鄙，略顯渾濁。這微酸微甜，是枳椇汁？倒也巧妙中和了米腥氣。”他突然話鋒一轉，“可有更精純的做法？”
阿婉心中一緊又一喜。這人竟是個行家！她如實回答，帶著一絲赧然：“老先生慧眼。小女子……本錢有限，只能、只能盡力改良……”
老者似乎并不意外，點了點頭：“倒是個實誠的孩子。這般窮困，還能想著以潔示人，用心調制，不墜本心，實屬不易。”他掏出幾文足值的銅錢，“再給我包四塊。”又看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這般點心，若能配一碗清茶慢品，去膩增味，或可值當三文。”
配茶？三文？她以前不敢想。
“多謝先生指點！”阿婉感激地將點心仔細包好遞上。
日頭漸高，街角的熱鬧稍稍散去。雖然經歷了波折，阿婉今日的點心竟也幾乎賣完。竹簍底的舊帕子里，銅錢比昨日多了不少。扣除成本（雞蛋+糖），凈賺了近二十文！這幾乎是之前幫工一天半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她意外收獲了一個可能的“定價思路”和一位懂行食客的鼓勵。那位陳翁走之前并未留下姓名，但他細致專業的評價和對她“用心”、“潔身自好”的點撥，比金錢更讓她心頭溫熱。
阿婉小心翼翼地將錢收好，特意繞開面攤所在的路線回家。走在青石板路上，清晨的驚惶漸漸被一種更堅韌的東西取代。
路很難，但并非無路可走。靠一雙手、一顆真心、對食物的敬畏，總能找到活路。
張胖嫂的嫉妒、混子的威脅……這些都是必須面對的現實。她不能退，為了娘親的病，她只能咬緊牙關往前闖。
推開小院破舊的門扉，阿婉先將錢藏好（不能讓娘操心），準備給娘煎藥煮粥。目光不經意掃過灶臺邊晾曬的幾片荷葉和那個裝枳椇干的小陶罐。
“配清茶……三文……”
小食攤難以為繼，流言和沖突無法真正避免。顧珩今日能解圍，明日呢？
一個模糊、甚至帶著點野望的念頭，像清晨穿破云層的薄光，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如果，能有一小間屬于自己的、哪怕是最最簡陋的鋪面呢？不露天，有瓦遮頭，能擺下幾張矮幾，讓客人坐下慢慢品茶點……哪怕只有巴掌大，只夠放兩口爐灶的位置……
這念頭讓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那需要多少錢？她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現有的積蓄……前路漫漫，但目標，似乎有了一個極模糊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