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那道細細的裂縫仿佛刻在了阿婉心上。天剛蒙蒙亮,她就守在茶館后門,手里緊緊攥著昨夜反復清點、除去預留藥錢后幾乎全部的積蓄——約莫三百文。這筆錢,是她打算用來賠償竹凳和應對李掌柜可能的刁難的“買路錢”。昨日生意的喜悅早已被沉重的憂慮取代。
李小二一開門,看到阿婉,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嘆息:“小娘子來了?掌柜的在后院。”
后院小石桌旁,李有福正呷著早茶,看見阿婉,只抬了抬眼皮。
“李掌柜,”阿婉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主動將那張損壞的竹凳搬到顯眼處,指著那道裂縫,聲音帶著歉意卻無比清晰,“小女子粗手笨腳,昨兒收拾時磕損了貴店凳椅一根。是阿婉的過錯,不敢推諉。這是賠償……您請過目?!彼龑⒂门磷庸玫娜傥腻X遞了過去。
李掌柜放下茶盅,目光掃過那凳子,又落在那沉甸甸的銅錢上,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并非真想訛詐,也知道這小娘子不易。但茶館自有規矩,損壞東西賠償天經地義。他嘆了口氣:“唉,你這丫頭,做事也太毛躁!這凳子……”
他的話被打斷了。一個伙計匆匆跑來:“掌柜的!顧、顧爺來了!說找您有事,讓您和蘇小娘子一塊兒過去!”語氣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恭敬。
顧珩已經坐在了二樓昨日那間“聽雨軒”。桌上除了他慣常的那個素白薄胎杯,赫然還放著阿婉昨晚帶回家的那個精致食盒!
阿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
“坐?!鳖欑駴]看李掌柜誠惶誠恐的樣子,目光直接落在略顯局促的阿婉身上,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視線卻在竹凳的裂縫處停留了一瞬。
李掌柜大氣不敢出,拉著阿婉在離顧珩稍遠的另一張椅邊站定。
“食盒是你的?”顧珩開門見山,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桌面。
阿婉只能點頭,喉嚨有些發干:“是……是昨日有位客人點的點心,盛放……”
“不必說了,”顧珩打斷她,示意李掌柜去打開蓋子。
李掌柜小心翼翼地掀開食盒蓋。精致的青花小碟上,阿婉昨日放進的三塊流心糕赫然還在,分毫未動!而在糕點的旁邊,壓著一張質地極佳、印有暗紋淺蓮的素白紙箋!上面是鐵畫銀鉤、風骨卓然的四個小字:
“淮陽顧氏”
下面還落著一枚小巧玲瓏的方形印鑒,朱砂殷紅,古意盎然!
噗通!李掌柜腿一軟,差點直接跪倒!他的臉色瞬間慘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淮……淮陽顧氏!鎮國公府??!”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終于明白顧珩周身那股讓人敬畏的氣度從何而來!這是跺跺腳能讓半朝震動、手握天下兵馬的將門頂級勛貴!顧家的嫡系子孫竟隱姓埋名在這小城?!自己居然還讓他在自己茶館里受驚?!還弄壞了顧家的食盒?!
巨大的恐懼壓垮了他,他語無倫次:“顧、顧爺!小人有眼無珠!怠慢了爺!這、這食盒……小人該死!小人該死!立馬、立馬拿最好的紫檀盒子來賠!”
“不必了。”顧珩的聲音冷淡,聽不出喜怒,“這食盒并非你茶館所損。”他目光移向一直沉默、此時已呆若木雞的阿婉。
李有福如蒙大赦,又驚又懼地連聲道:“是!是!是蘇小娘子!”他立刻將那三百文錢急切地塞回阿婉手中,仿佛那是烙鐵!還連聲道:“凳子!凳子也不用賠了!不!是小的茶館不該有破凳子!驚了爺!小人這就去換新的!”
顧珩沒理會李掌柜的慌亂,對阿婉道:“點心是你做的。食盒在你處損壞。該如何?”
巨大的沖擊過后,阿婉反而詭異地鎮定了下來。手心汗濕,攥著那三百文錢,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搓栴櫴?!鎮國公府!如山崩海嘯般的名號在她腦中轟鳴。之前的種種怪異——當鋪周掌柜的變臉、銀針試毒的習慣、如今李掌柜魂飛魄散的反應……都有了答案!
原來他一直在云巔之上,俯視著自己在泥濘中掙扎!
屈辱、渺小、甚至是憤怒沖擊著她,但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死死壓住了翻騰的情緒——生存的本能與不能后退半步的現實!
她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毫無畏懼、沉靜如水地對上顧珩那雙深邃的眼眸:“是阿婉不小心損壞了貴府食盒。阿婉無錢賠償如此貴物?!彼D了頓,深吸一口氣,拋出心中已迅速成型的驚人之語,“顧……貴人。您三番兩次于困境中援手,阿婉感念于心。食盒事小,但貴人今日點破身份,將此物放于李掌柜面前,想必……不只為了震懾?”
顧珩眼中終于掠過一絲真正的訝異和玩味。這小女子,比他想的更膽大,也更敏銳。
阿婉的心臟狂跳,聲音卻異常平穩清晰:
“貴人信中所指鋪面,位置絕佳。貴人若真有心……不若將此鋪面租于阿婉!”
一言出,李掌柜再次石化!敢跟鎮國公府嫡子談條件?!還談租賃?
“哦?”顧珩微揚眉梢,“如何租?”
阿婉豁出去了,語速快而清晰:
“租金不以固定數額,而是按“婉晴小食”未來經營凈利的兩成抽取。若阿婉連續三個月無法滿足最低盈利額,則自動終止租約,并將鋪面完好奉還,且前期所有租金抽成概不拖欠。但若達到……貴人需正式簽約,按此條款至少租給她三年!阿婉承諾絕不透露顧家身份,亦不會因鋪面是顧家產業而額外攀附?!?/p>
顧珩凝視著眼前這個看似單薄、眼神卻燃著驚人火焰的女子。她看穿了他的試探,更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提供鋪面的真實意圖——絕非施舍,而是一場有趣的考驗!她提出的“抽成”與“對賭”,完美地將利益與風險捆綁。賭的是她的能力,賭的也是他的眼光!
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味,壓過了身份差距帶來的無聊感。
“好。”顧珩幾乎未有遲疑,食指在石桌上輕敲三下,如金石交鳴,“三月為期,口說為憑。”
“三月為期,口說為憑!”
簡單的八個字,在阿婉聽來卻如同驚雷炸響!成了!盡管是賭上身家性命、背負著巨富之家凝視的巨大壓力,但那個夢想的鋪面,終于觸手可及!
從茶館出來,李掌柜對她已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幾乎一路將她送到后巷口,口中再三保證凳子立刻換新、地方免費使用、絕無二話,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后怕。
阿婉獨自站在那即將屬于她的鋪面前——盡管暫時只是口頭承諾。
那斑駁的青墻,緊閉的舊木門,在她眼中卻閃著金光。
她攤開一直緊握的拳頭,那三百文銅錢早已被汗水浸透,硌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這印記是她的屈辱與渺小。
但這印記更是她的力量與不屈!
將銅錢收好,阿婉深吸一口氣,再抬頭時,眼中已無一絲茫然,只剩下磐石般的堅定和即將燎原的戰意。
三個月?足夠了!
她轉身,腳步堅定地朝著巷口自己的檐下攤走去。
生火!
燒水!
泡茶!
今天的第一爐“春露流心糕”,香氣格外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