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冬日清晨的霜氣凝結在嶄新的招牌——“婉晴小食”四字上，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清寒。

鋪面是舊居翻新，墻角新泥未干，只夠擺下兩張方桌四張條凳。一個用舊磚壘砌的小灶臺占據一角，上面架著洗凈的小銅鍋和溫水的陶罐。

這就是阿婉耗費半月全部心血和僅存積蓄勉強支撐起的全部家當。

那些從李掌柜處賒借、找相熟木匠墊料打的最簡單桌凳，此刻也顯得無比珍貴。

阿婉穿著洗得發白、唯一的素凈夾襖，頭發用一根木簪簡單挽起，眉宇間是掩不住的疲憊，但眼神卻亮得灼人。

三個月！這座小小的鋪子，就是她和母親命運的轉折點！她沒有鳴放鞭炮，只在門口掛上了一塊寫著“新張首日，茶點九折”的簡陋木牌。

顧珩那句“三月為期”像懸頂之劍。開業資金捉襟見肘到連開業酬賓的點心都只能限量供應，更別說雇人。

她必須一人分飾掌柜、廚娘、跑堂三職。而對面張胖嫂的餛飩面攤，喧鬧的叫賣聲和濃郁的骨湯香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的“不自量力”。

日頭漸高，街上行人漸多。卻鮮少有人駐足這間寒酸的小店。

穿著體面者，遠遠瞥見那簡陋的招牌和寒酸的門臉，便下意識地繞開。

熟識的街坊多是勞苦人，路過門口，猶豫著探頭看看價格木牌，茶三文一壺、點心單買兩文一塊，便咂咂嘴搖搖頭，最終還是走向對面熱氣騰騰、有肉有面能管飽的面攤。

茶館部分熟客，雖有李掌柜暗中提點、李小二吆喝幾句“蘇小娘子開店了，點心極好！”但大多只是應承一聲，好奇地朝這邊望望，又轉身進了茶館更溫暖的堂座。

一個時辰過去，唯一的顧客是李小二捧場買了一塊流心糕支持，加上李掌柜送來賀開張的兩文錢茶水錢。阿婉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感覺呼出的白氣都帶著寒意。

巨大的債務壓力、張胖嫂不時飄來的譏誚眼神，交織成一張沉重的網，幾乎讓她窒息。難道她真的錯了？

就在阿婉強打精神，準備溫一壺新茶時，兩個穿著簇新錦緞棉袍、腰佩香囊、一看便是富家子弟的公子哥帶著隨從，似是隨意閑逛到這條后巷。其中一人瞥見“婉晴小食”招牌，嗤笑一聲：“咦？這破落巷子里也開吃食鋪子了？”

另一人眼神掃過店內陳設，落在阿婉清麗卻略帶憔悴的臉上，輕佻一笑：“小娘子倒是標致，賣些什么呀？”

阿婉心中警鈴大作，忙斂目垂首，用最恭敬謙卑的語氣：“回兩位公子，小店賣些清茶糕點。”

那先說話的公子聞言，眼神更加不屑：“嘁！茶點？那是爺們家下人們打牙祭的東西！走走走，尋個像樣的館子暖壺好酒去！”兩人揚長而去，留下一串刺耳的嘲笑。

屈辱像冰錐刺入骨髓！阿婉的臉色瞬間煞白，手指死死掐入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

這就是她試圖融入的“高一點”的客群？在真正的權貴眼中，她和她的“婉晴小食”，不過是個下等人謀生的低賤行當！一個消遣的笑料！巨大的挫敗感幾乎將她淹沒。

就在阿婉望著灶中明明滅滅的炭火幾乎要放棄時，一個小小的、帶著怯意和寒氣的童音在門口響起：“姐姐……小點糕……幾、幾文？”

阿婉猛地回頭。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小臉凍得通紅、穿著單薄破襖、頭發蓬亂的小丫頭，哆嗦著站在門口，手里緊緊攥著兩枚磨得發亮的銅錢，眼睛卻直勾勾望著爐灶上蒸籠里冒出的一縷白氣。

她身后不遠，巷子避風的角落，另一個更小的孩子正眼巴巴地望著這里。

是街尾的小蓮姐弟，父親早逝，母親一個人拉扯大，也是個不容易的。

阿婉的心狠狠一揪。這才是她的街坊，這才是冬日里真正需要一點溫暖的人。

“一文一塊。”阿婉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她走到門口，蹲下身，平視著小姑娘，“妹妹，你想吃哪個？”

小蓮怯怯地指向流心糕：“這個……白的，香……”她想給弟弟嘗嘗。

阿婉看著她手中僅有的兩文錢，又看看巷角那個更小的孩子。

阿婉站起身，掀開蒸籠蓋，拿出兩塊還溫熱著的流心糕，用干凈的桑葉包好，塞進小蓮冰冷的小手里。

“拿好，一塊給你，一塊給弟弟。”阿婉聲音很輕，“兩文錢我收了。快回去，和弟弟趁熱吃吧。”

小蓮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難以置信地捧著兩塊點心，連聲道謝，像只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跑回弟弟身邊。兩個孩子縮在角落，將小小的流心糕掰開，小心翼翼地分享著，臉上洋溢的幸福和暖意，像霜天里綻開的微小卻璀璨的花。

這一幕，清晰無誤地落入了街角一輛停駐許久的普通青帷馬車的車簾縫隙之后。

車內，顧珩靠坐在軟墊上，手中握著一杯已溫好的茶。他透過車簾縫隙，靜靜地看著阿婉店內的冷清、面對權貴時的屈辱、以及此刻蹲在門口與那窮苦小丫頭的溫情互動。

當看到阿婉用兩文錢給了兩塊糕點，看著那兩個孩童分食時眼底純粹的歡喜，顧珩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緊。

他見過無數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他看過為博上位不擇手段的狠厲，也嘗盡人心冰冷的算計。

可眼前這個女子，在自身難保的重壓下，在剛剛遭受無情嘲諷后，竟還能毫不猶豫地向更弱者伸出帶著暖意的手？這看似“愚蠢”的舉動背后，那份不合時宜的、如霜糖般剔透純粹的善意……

冰冷的眸底深處，似有微瀾拂過。

正當阿婉因為這小小的暖意心頭稍松一口氣時，一個穿著體面卻面無表情的中年管事模樣的人，帶著兩個仆從走進了小店。

他沒有看阿婉，只像宣讀公文般冰冷宣告：“蘇小娘子？鎮國公府顧家的產業不容有絲毫閃失。爺特意遣老奴來看看，你這鋪面……可有甚不妥？莫要污了顧家的門楣！”他目光挑剔地掃過斑駁的墻泥、簡陋的桌凳、甚至阿婉微帶油污的袖口。

福祿，顧家的管事!

巨大的壓力如山般壓下！阿婉臉色微白，卻挺直脊背，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一切安好，不敢污了貴人產業。鋪面清掃日省三次，食材采買皆具單據可查。貴人有疑，可隨時查閱。”

福祿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只冷冷丟下一句：“知道就好！”便帶著人走了，留下滿室壓抑的寒意和一種被虎狼暗中注視的強烈不安。

冬陽微弱地透過窗欞，斜斜照在冰冷的桌面上。桌上那塊小蓮留下的、磨得發亮的兩枚銅錢，像兩粒小小的星火，在冰冷的現實里頑強閃爍著。

阿婉走過去，小心地收起銅錢，放回錢匣最底層。又拿起那塊被小蓮撫摸過的流心糕桑葉包，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孩童指尖的微溫。

她深吸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重新點起了灶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