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
書房內,炭火正旺,驅散了深秋的寒意。顧珩解下大氅,在書案后坐下。墨痕無聲地奉上熱茶。
“爺,”墨痕垂手侍立,聲音平板,“事已了。”
“嗯。”顧珩端起茶盞,指尖感受著溫熱的瓷壁。茶香氤氳,他目光落在案頭堆積的公文上,心思卻有些飄忽。
不多時,一份簡短的報告呈上。
“蘇婉娘,年十六,江南臨安府人氏。父,蘇正清,原河道衙門從九品書辦。母,蘇秦氏。”
河道衙門?顧珩執筆的手微頓。這名字……似乎有些關聯?
“蘇正清,”墨痕聲音平板無波,“于丙辰年(五年前)卷入‘西河堰貪墨案’,獲罪流放北疆,途中……病故。家產抄沒。母女二人流落至此。”
西河堰貪墨案?顧珩眉頭微蹙。這名字……更熟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他放下筆。
“卷宗。”他沉聲道。
墨痕很快呈上另一份更厚的卷宗。顧珩翻開泛黃的紙張,目光沉靜地掃過冰冷的字句:西河堰潰堤,死傷數十……工料以次充好,銀錢虧空……主犯伏法……從犯蘇正清,“知情不報,收受賄賂,篡改賬冊,貪墨銀二百兩”,流三千里。
貪墨二百兩?一個從九品書辦?負責物料登記造冊?顧珩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這數額不大,卻足以毀掉一生。判得……有些重了。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督辦之人……
“當年督辦此案的都水監使者……”顧珩聲音微沉。
“回爺,”墨痕垂首,“是……已故的……三老爺。”
顧珩執筆的手猛地一頓,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團濃黑。
果然如此。
“蘇正清……如何死的?”顧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卷宗記載……‘水土不服,病故’。”墨痕答道,“但……屬下查到當年押解的一名老卒。據其酒后之言……蘇正清……是被……毒殺的。”
電光火石間,一切串聯起來!西河堰大案!貪墨巨款!三叔是督辦!蘇正清是經手物料登記的書辦!他很可能……發現了什么!甚至……掌握了關鍵證據(賬冊)!所以……必須滅口!所謂的“貪墨二百兩”、“流放”,不過是掩蓋滅口的幌子!而三叔后來的“暴斃”和“貪瀆”事發……是否也與這樁舊案有關?是否……是滅口后的滅口?!
“福祿……”顧珩的聲音冷得像冰,“他……與三叔……”
“福祿……原是三老爺院里的二管事。”墨痕的聲音依舊平板,卻字字如錘,“三老爺‘病故’后,他被……大夫人調至外院。后……升任府中管事。”
顧珩閉上眼,靠在椅背上。書房里彌漫著墨香和燭煙的氣息,卻壓不住那股從心底泛起的血腥味。
“此事……”顧珩睜開眼,壓下眼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到此為止!不得……再查!更不得……泄露分毫!”
“是!”墨痕垂首領命。
“還有福祿,去提點下”顧珩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讓他看清楚點,現在誰才是這個府中真正的主子”
“是!”
顧珩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終是我受我顧家波及,”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平日里那蘇娘子有何困難,你幫襯點。”
墨痕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這般善心可不是主子平日的作風,隨即垂首:“是。”
枇杷百合蒸糕的清甜藥香,如同初春第一縷暖風,悄然拂過“婉晴小食”的檐角。
蘇秦氏咳喘漸緩,雖仍虛弱,但每日能安穩喝下一小碗粥,再吃上幾口溫軟的蒸糕,臉上枯槁之氣淡去不少,眼中也多了些神采。這變化,街坊鄰居看在眼里。
王嬸來看望蘇秦氏,嘗了塊蒸糕,驚為天人:“哎喲!阿婉,你這糕……吃著清爽,喉嚨里還怪舒服的!比那苦藥湯子強多了!”李婆子家老頭子咳嗽老毛病犯了,也來討了一塊,吃完當晚咳得輕了些。
一傳十,十傳百。
“蘇小娘子,你那清肺潤喉的糕……能賣不?我家那口子咳得睡不著!”
“給我也留兩塊!家里孩子嗓子啞!”
“我老娘也想嘗嘗……”
阿婉看著鋪子前圍攏的街坊,心中又驚又喜。她本只為母親調養,從未想過售賣。但需求如此真切!
阿婉不敢大意。她嚴格遵循草根張“藥膳非藥,重在養”的告誡,也牢記陳郎中的警示。
她將枇杷百合汁的比例控制得極低,主料仍是上好白米,確保口感軟糯香甜,藥味幾不可察。
對外只稱“枇杷百合蒸糕”,強調“清潤爽口”、“嗓子舒服”,絕不提“治病”、“藥效”。
每日只做二十塊,售完即止,避免貪多嚼不爛。
定價?五文一塊!略高于普通米糕,但遠低于藥費
“枇杷百合蒸糕”一經推出,瞬間成為“婉晴小食”的招牌!
每日二十塊,不到午時便被搶購一空。劉三的工友們也成了擁躉:“干完活嗓子冒煙,吃一塊,舒坦!”
其清爽不膩的口感和“嗓子舒服”的模糊口碑,甚至吸引了一些茶館的常客,如說書先生、賬房先生,專門繞道來買。
蒸糕利潤可觀,加上燒餅的穩定收入,阿婉每日凈利穩穩突破兩百文!錢匣日漸豐盈。她終于有余錢請陳郎中來為母親復診,抓了些溫補調理的藥材。
阿婉給母親換了更厚實的棉被褥,屋里添了個小炭盆驅寒。小蓮也常來,阿婉教她認枇杷葉、百合瓣,小姑娘學得認真,偶爾也能幫著洗洗切切。看著母親日漸紅潤的睡顏和小蓮專注的側臉,阿婉心中充滿了踏實的暖意。
靜思小筑,窗明幾凈。顧珩倚在窗邊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墨痕無聲地呈上一個精致的青瓷小碟,碟中是一塊切得方方正正、色澤瑩白的蒸糕,旁邊配著一小盞清茶。
“爺,這是‘婉晴小食’新出的枇杷百合蒸糕。”墨痕低聲道,“李掌柜說……近日在街巷間頗受歡迎。”
顧珩目光落在糕點上,未動。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茶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的清甜藥香。
“枇杷……百合……”他低聲重復,指尖無意識地在棋子上摩挲。這丫頭……竟真把草根張那套野路子搬上了臺面?還……做成了?
他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目光卻始終未離那塊糕。良久,他才用銀箸夾起一小塊,送入口中。
糕體細膩軟糯,入口即化。枇杷的微酸和百合的清甜完美融合,輔以米香,毫無藥味滯澀,只余一股溫潤的甘醇滑入喉間。確實……舒服。
他放下銀箸,眼神深邃難辨。這小女子,不僅手藝巧,膽子大,竟還懂得審時度勢,將這“藥”字藏得如此之深,只以“潤”示人……這份心思,倒比那糕點本身更耐人尋味。
“告訴李有福,”顧珩聲音平淡無波,“那批川貝……府里用不著了,讓他看著處理。”墨痕垂首應下,心領神會。
顧珩那句輕飄飄的“看著處理”,經由李掌柜的“處理”,很快在阿婉這里變成了沉甸甸的實惠。
李掌柜笑瞇瞇地提來一個更大的綢布包:“蘇小娘子,顧爺那邊……清理庫房,有些陳年川貝放著也是霉了,索性都給了咱們茶館。我尋思著,你娘用得著,就都給你拿來了!放心,按老規矩,從抽成里慢慢扣!”
阿婉看著那包品質上乘、分量十足的川貝粉,心頭五味雜陳。感激?有。但更多的是警惕和一種被無形大手籠罩的微妙感。顧珩的“順手”相助,一次是巧合,兩次……就絕非偶然了!他到底在關注什么?她的生意?她的……人?
更讓阿婉意外的是,福祿再次登門時,竟破天荒地沒有冷嘲熱諷,反而語氣平和:
“蘇小娘子生意興隆啊!這蒸糕……聽說不錯?府里幾位管事娘子也想嘗嘗鮮,明日……留十塊?”他甚至主動提起了鋪子修繕的事,“那屋頂……開春雪化后,府里會派人來修葺,小娘子不必費心了。”
阿婉心中警鈴大作!福祿的轉變絕非善意,而是嗅到了某種風向——顧珩的關注!這關注如同一把雙刃劍,既是庇護,也可能引來更深的漩渦!
“婉晴小食”的蒸糕香飄巷陌,卻像一根根毒刺,扎進了對面張胖嫂的心里。
她看著自家面攤前稀落的人影,再看看阿婉鋪子前排起的小隊,嫉恨的火焰幾乎要將她吞噬!
“呸!小賤蹄子!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攀上了高枝!賣個破糕也敢搶老娘生意!”她惡狠狠地咒罵著,眼神陰鷙。
這日收攤后,張胖嫂沒有立刻回家,而是鬼鬼祟祟地繞到后巷深處,與一個穿著綢布短褂、眼神閃爍的瘦高男人(趙二)低聲嘀咕:
“……對!就是那家新開的破店!賣的什么勞什子藥糕!吃壞了人可不得了!你去……找幾個‘兄弟’,給她點顏色看看!事成之后……”她塞過去一小串銅錢。
趙二掂了掂錢,咧嘴一笑,露出黃牙:“嫂子放心!保管讓她開不下去!”
夜色漸深,鋪子打烊。阿婉坐在燈下,小心地清點著當日的收入。銅錢碰撞的脆響,是生活最踏實的樂章。
小蓮還沒走,趴在桌邊,就著燈光,用阿婉給的舊毛筆,在一張廢紙上歪歪扭扭地練習寫“枇杷”、“百合”。昏黃的燈光映著她專注的小臉,也映著阿婉溫柔的目光。
“小蓮真棒,寫得越來越好了。”阿婉輕聲鼓勵。
小蓮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蘇姐姐,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樣,做好吃的糕嗎?”
“當然能!”阿婉笑著摸摸她的頭,“等你再大些,姐姐教你。”
這一刻的寧靜與溫暖,讓阿婉暫時忘卻了顧珩帶來的隱憂和福祿的轉變。
然而,當她吹熄燈火,準備關門時,無意間瞥見巷口陰影里,似乎有兩點火星一閃而逝,隨即隱沒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