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藥香混雜著焦糊味彌漫在小小的鋪面后廚。阿婉守著咕嘟冒泡的藥罐,眼神卻有些失焦。
母親昨夜咳得幾乎背過氣去,新換的藥方加了更貴的川貝母,效果甚微,五十文一副的湯藥像無底洞般吞噬著錢匣里好不容易攢下的銅錢。
她拿起一塊剛做好的“春雪養元餅”,掰開,看著里面細碎的黃芪丁。陳郎中的警告言猶在耳:“……禍事不遠!”她不敢再賣這餅了。可沒了這額外的進項,母親的藥費……怎么辦?
藥罐沸騰,藥汁溢出,澆熄了灶膛里一小簇火苗,騰起一股嗆人的白煙。阿婉手忙腳亂地去擦,指尖被燙紅了一塊。她看著那點紅痕,心頭涌上巨大的無力感。
午后,小蓮怯生生地出現在鋪子門口,懷里抱著一個破舊的粗布小包裹。她看著阿婉疲憊的臉色,小聲說:“蘇姐姐……我……我找到那個老爺爺了……”
阿婉一愣:“哪個老爺爺?”
“就是……就是以前住在破廟后面,會挖草根給人治病的那個……”小蓮努力回憶著,“弟弟小時候發燒,娘帶我去求過他……他熬的草根水,喝了就好了!后來……后來廟塌了,就不見了……”
阿婉心中一動!她聽說過這號人物,人稱“草根張”,據說是個脾氣古怪、但有些真本事的野郎中,專治些疑難雜癥,尤其擅長用山野草藥。
“他在哪?”阿婉急切地問。
小蓮搖搖頭:“不知道……但昨天我去挖野菜,在城西亂葬崗邊上那片野林子里,好像……好像看見一個背簍的老頭,有點像他……就是……看著更老了……”
亂葬崗?野林子?阿婉心頭一緊。那地方偏僻荒涼,常有流民野狗出沒,極不安全。但看著小蓮認真的眼神,想著母親日漸枯槁的面容……她咬了咬牙。
陳郎中的路子走不通,這或許是唯一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絲可能!
次日天未亮透,阿婉揣上幾個熱燒餅和一小壺水,裹緊頭巾,獨自一人踏上了去城西的路。寒風卷著枯葉,掠過荒草叢生的亂葬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她強忍著心悸,按照小蓮模糊的指引,鉆進了那片陰森森的野林子。
林子深處,腐葉堆積,光線昏暗。阿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呼喊聲被濃密的枝葉吞沒。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一股極其濃郁、混合著苦澀與清香的藥草味隱隱飄來!
她循著氣味,撥開一叢茂密的荊棘,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被清理出來的向陽坡地上,搭著一個極其簡陋的草棚。棚前晾曬著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根莖、草葉、菌菇。一個須發皆白、佝僂著背、穿著破爛夾襖的老者,正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將一株剛挖出的、根須沾滿濕泥的植物放入背簍。
阿婉深吸一口氣,上前幾步,恭敬地行了一禮:“張老丈安好。小女子蘇婉,冒昧打擾……”
草根張頭也不抬,聲音沙啞如破鑼:“滾!老頭子這里沒吃的!”
“老丈,我不是討吃的……”阿婉連忙道,“是……是聽聞老丈醫術高明,想求您救救我娘!”
“救不了!快滾!”草根張不耐煩地揮手,繼續整理他的草藥。
阿婉沒有退縮,反而上前一步,從懷里掏出用干凈桑葉包好的一個“春雪養元餅”,雙手奉上:“老丈,這是小女子自己做的粗食,加了點黃芪紅棗……您嘗嘗?走了遠路,墊墊肚子……”
草根張的動作頓住了。他渾濁的老眼瞥向那餅子,又抬眼看了看阿婉凍得發紅卻眼神清亮的臉,鼻翼微動,似乎在嗅那餅子散發出的、混合著麥香、肉香和極淡藥味的獨特氣息。
草根張沒接餅子,卻指著旁邊一塊還算干凈的大石頭:“坐?!?/p>
阿婉依言坐下。
草根張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縫里嵌滿泥垢的手指,直接掰了一小塊餅子塞進嘴里,細細咀嚼起來。他閉著眼,仿佛在品味什么絕世珍饈。
半晌,他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異彩:“黃芪……紅棗……枸杞……蜂蜜……芝麻……還有點……雪里蕻的咸鮮?丫頭,你這餅子……有點意思!”
阿婉心中狂跳!他竟然一嘗就知配料!
“老丈慧眼!”阿婉連忙道,“只是……小女子不通藥理,胡亂添加,被正經郎中斥責了……說我這是害人……”
“害人?”草根張嗤笑一聲,露出缺了門牙的嘴,“那些坐堂的酸丁懂個屁!藥食同源,老祖宗幾千年傳下來的東西!黃芪補氣固表,紅棗養血安神,枸杞明目滋陰,蜂蜜潤燥調和……你這幾樣配在一起,性味平和,溫補不燥,怎么害人?無非是量多量少、配得巧不巧罷了!”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阿婉:“你想用藥膳給你娘治病?”
阿婉用力點頭,眼中含淚:“是!娘親久咳傷肺,體虛至極……湯藥難進,花費巨大……求老丈指點一條明路!”
草根張沉默片刻,轉身走進草棚,窸窸窣窣翻找一陣,拿出一個臟兮兮的油紙包,丟給阿婉。
“里面是些曬干的枇杷葉、百合瓣、還有一點我自己炮制的川貝粉,比藥鋪的便宜得多。回去,用這枇杷葉和百合熬水,取那清汁,和面蒸糕!川貝粉……咳得厲害時,用蜂蜜調一點點,給你娘含著慢慢咽下!比那苦湯子強!”
他頓了頓,看著阿婉:“記住!藥膳不是藥!是養!急不得!你娘那身子骨,虛不受補,得慢慢來!這方子……溫和,吃不死人!能不能養回來,看她造化!”
阿婉如獲至寶,緊緊攥著油紙包,對著草根張深深一拜:“謝老丈救命之恩!”
草根張擺擺手,又恢復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樣:“快滾快滾!別耽誤老頭子挖藥!”
阿婉不敢多留,留下帶來的幾個燒餅,轉身快步離開。走出野林子,陽光刺眼,她恍如隔世。手中的油紙包沉甸甸的,是希望!
回到鋪子,阿婉立刻按方子熬煮枇杷百合水。清甜的香氣彌漫開來,母親難得地沒有立刻咳嗽。她小心地蒸了一小碗米糕,用這藥汁代替水和面,蒸出來的糕體帶著淡淡的清香。
“娘,嘗嘗這個,不苦?!卑⑼裥⌒奈菇o母親一小口。
蘇秦氏虛弱地咀嚼著,眉頭微展:“……甜……不嗆……”
然而,川貝粉量極少,只夠用幾次。阿婉跑遍城中大小藥鋪,要么價格奇高,要么品質低劣。正當她愁眉不展時,李掌柜悄悄將她拉到茶館后院。
“蘇小娘子,”李掌柜壓低聲音,“前日……顧爺身邊那位墨痕小哥來喝茶,無意間提了句,說他們府上有些用不上的陳年川貝,放著也是霉了……問我要不要……我尋思著,你娘不是正需要嗎?就斗膽替你應下了……”他拿出一個用上好綢布包著的小包,里面是足有半兩、品質極佳的川貝粉!
“顧爺……?”阿婉心頭劇震!他怎么會知道?是巧合?還是……?
“噓!”李掌柜連忙示意她噤聲,“墨痕小哥說了,按市價折算,從你下月給顧家的抽成里扣!這事……可千萬別聲張!”
阿婉捧著那包川貝粉,指尖微微顫抖。是監視?還是……又一次無聲的援手?她心中五味雜陳,感激與警惕交織。
有了草根張的方子和顧珩“無意”提供的川貝粉,阿婉開始了小心翼翼的“藥膳”嘗試。
枇杷百合蒸糕:每日清晨蒸一小塊,藥汁的清甜中和了米糕的寡淡,母親能多吃幾口。
川貝蜜:咳得厲害時,用筷子尖蘸一點點蜂蜜調和的川貝粉,讓母親含服。那清涼微苦的味道滑入喉間,竟真的能壓下一些咳意!
循序漸進:阿婉謹記草根張“虛不受補”的告誡,絕不貪多。
幾天下來,母親咳喘的頻率似乎真的減少了些!雖然依舊虛弱,但夜里能斷續睡上一兩個時辰,痰中帶血的次數也少了!蠟黃的臉上,竟隱約透出一絲極淡的生氣!
阿婉守在母親床邊,看著那微弱的希望之光,眼淚無聲滑落。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淚水。
窗外,春雪消融,檐水滴答。巷口“婉晴小食”的爐火重新燃起,炊煙裊裊,帶著新蒸藥糕的淡淡清香,融入了早春的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