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晴小食”的招牌依舊樸素,但巷口的空氣卻已截然不同。
墨痕那句“顧家產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漣漪擴散的速度遠超阿婉想象。
次日清晨,鋪子還未開張,巷口已排起長隊!其中不乏衣著光鮮、坐著小轎或由仆從陪同的陌生面孔。他們并非為燒餅或蒸糕而來,眼神中帶著好奇、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
街坊鄰居依舊光顧,但態度拘謹了許多。劉三買燒餅時不再大聲說笑,王嬸遞錢時手微微發抖,連李小二送茶水都顯得小心翼翼。敬畏取代了往日的熟稔。
更有甚者,開始有人借著買糕的名義,拐彎抹角打聽“顧爺喜好”、“府上規矩”,或試探性地送上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如一小盒上等茶葉、幾匹細棉布,被阿婉堅決婉拒。
鋪子前所未有的熱鬧,銅錢叮當響個不停。但阿婉站在灶臺后,看著眼前陌生而擁擠的人群,卻感到一種冰冷的孤獨。她像被架在火上烤,每一枚銅錢都仿佛帶著顧家的印記,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
福祿再次登門時,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與之前的刻薄判若兩人。
“蘇小娘子!生意興隆!可喜可賀啊!”他搓著手,“爺……顧爺那邊傳話了,說這鋪面既是顧家產業,自不能太寒酸!府里庫房有些閑置的舊桌椅碗碟,雖不是新的,但比這些強!老奴這就讓人給您送來!”
不等阿婉拒絕,幾個健仆已抬著幾張打磨光滑、雕花精致的舊紅木小幾和配套的圓凳,以及一套雖舊卻釉色溫潤的青花瓷碗碟,不由分說地替換掉了阿婉原有的粗陋家什。
“還有這招牌!”福祿指著那塊洗得發白的船板招牌,“太不成體統了!老奴已請城中最好的‘翰墨齋’重新寫了,過兩日就送來換上!”
阿婉看著煥然一新的鋪面,心頭沒有絲毫喜悅,只有更深的窒息感。這哪里是“產業”?分明是給她套上了一副華麗的枷鎖!她苦心經營的“婉晴小食”,正被顧家的意志一點點覆蓋、重塑!
她試圖拒絕:“福管事,這些……太貴重了,阿婉受之有愧……”
“哎喲!小娘子這話說的!”福祿立刻打斷,笑容不變,眼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爺賞的,哪有不受的道理?您安心用著就是!這也是顧家的體面不是?”
體面?阿婉看著那些格格不入的精致桌椅,只覺得刺眼。她想要的,從來不是依附顧家的“體面”,而是憑自己雙手掙來的、哪怕粗陋的尊嚴!
就在阿婉被這“體面”壓得喘不過氣時,李掌柜悄悄遞給她一個用上好宣紙包裹的小包。
“蘇小娘子,這是……墨痕小哥讓轉交的。”李掌柜聲音壓得極低,“說是……顧爺偶然翻到的一本舊膳譜,里面有些調理虛損的方子,或許……對令堂有益。”
阿婉心頭一震!顧珩?他竟會留意她母親的病?
她顫抖著打開紙包,里面是一張折疊整齊的素箋。箋上并非膳譜,而是用極其工整、力透紙背的小楷抄錄的一個方子:
“八珍養榮羹:人參須(一錢)、黃芪(三錢)、當歸(一錢)、熟地(二錢)、白芍(一錢)、川芎(一錢)、白術(一錢)、茯苓(一錢)、炙甘草(五分)。配以老母雞半只、精瘦豬肉二兩、干貝三粒、冬筍尖數片、鮮姜三片。文火慢燉三時辰,取清湯,撇浮油。早晚各服一小盞。”
這絕非尋常膳譜!人參須、干貝、老母雞……皆是名貴滋補之物!更難得的是配伍精妙,氣血雙補,尤其適合母親這種久病虛極、虛不受補的體質!這方子,不僅珍貴,更是用心!
阿婉攥著藥方,指尖冰涼。這比那些桌椅碗碟更讓她心緒難平。顧珩……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居高臨下的施舍?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關切?
母親蘇秦氏的氣色在枇杷百合糕的調養下稍有起色,但根基太虛,進展緩慢。這“八珍養榮羹”的出現,如同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阿婉內心掙扎。接受?意味著更深地卷入顧家的恩惠,欠下難以償還的人情。拒絕?母親的身體……等不起!
最終,對母親的擔憂壓倒了一切。她咬咬牙,拿出積蓄,跑遍城中藥鋪和市集,按方子配齊了藥材和食材。
她不敢有絲毫怠慢。藥材仔細清洗浸泡,雞肉豬肉焯水去腥,干貝泡發撕絲,冬筍切片。所有材料入砂鍋,注入清冽井水,文火慢煨。她守在爐邊整整三個時辰,撇沫、調火,一絲不茍。廚房里彌漫著濃郁而醇厚的藥香肉香,那是希望的味道。
羹成,湯色清亮如琥珀,香氣撲鼻卻無半分油膩。
阿婉小心翼翼盛出一小盞,吹涼,喂給母親。
蘇秦氏虛弱地啜飲一口,眉頭舒展:“……香……不苦……”
連續服用幾日,母親的精神竟明顯好轉!咳喘減輕,夜里能安睡,蠟黃的臉上也透出久違的紅暈!效果遠超之前的枇杷百合糕!
阿婉看著母親的變化,喜極而泣。這羹……太有效了!可這份喜悅背后,卻纏繞著對顧珩更深的困惑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盡管鋪面被“顧家產業”的光環籠罩,阿婉依舊努力維系著那份市井的溫暖。
價格不變:燒餅、蒸糕、新上的“八珍養榮羹”,價格依舊親民,絕不因“顧家”而漲價。
初心不改:對劉三、王嬸等老主顧,她依舊笑容真誠,偶爾多給半塊糕或一勺羹湯。
小蓮的港灣:小蓮依舊是鋪子的常客。阿婉教她認藥材、看火候,給她講八珍羹里每味藥材的作用。小蓮聽得認真,眼中閃著光。鋪子后的小廚房,成了她們共同的、溫暖的避風港。
一天收攤時,劉三磨蹭著沒走,等人都散了,才紅著臉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還溫熱的烤紅薯,塞給阿婉:
“蘇……蘇小娘子,別嫌寒磣……自家地里種的……你……你照顧老太太辛苦,也補補……”說完,不等阿婉道謝,就低著頭快步走了。
阿婉握著那溫熱的紅薯,看著劉三倉惶的背影,心頭涌上一股暖流。
夜幕降臨,喧囂散盡。阿婉坐在煥然一新的鋪子里,撫摸著光滑的紅木桌面。桌上,是顧珩送來的藥方,旁邊放著劉三的烤紅薯。
母親在里屋安穩地睡著,呼吸均勻。小蓮趴在桌角,就著油燈的光,笨拙地描摹著藥方上的字:“人……參……須……”
希望是真實的。母親的病在好轉,生意在變好,生活似乎在向上走。
但枷鎖也是真實的。顧家的標簽如影隨形,福祿的“殷勤”暗藏機鋒,顧珩那無聲的饋贈更像一道無形的繩索,將她與那個高不可攀的世界越捆越緊。
她不知道顧珩為何如此。是心血來潮的憐憫?是觀察一只螻蟻掙扎的趣味?還是……一絲她不敢深想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