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換的“婉晴小食”招牌掛上后沒幾日，墨痕的身影準時出現在鋪子前。

“蘇小娘子，顧爺有請。靜思小筑?！?/p>

阿婉的心微微一沉，該來的，終究來了。她早有預感，顧珩的援手絕非無緣無故。她安頓好母親和小蓮，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恢復了平日的沉靜，跟著墨痕走向那處清冷的院落。

靜思小筑內，茶煙裊裊。顧珩依舊坐在窗邊，手中白玉棋子輕叩棋盤，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窗外新發的柳枝上。

“坐?！甭曇羝降瓱o波。

阿婉依言在稍遠的矮凳上坐下，背脊挺直，目光坦然迎向顧珩。她不再是那個驚惶無助的小女子，而是經歷過風浪、懂得權衡的生意人。

沉默片刻，顧珩終于轉過頭，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藥方……可還合用？”他問。

“多謝顧爺，家母氣色漸好，咳喘減輕許多。”阿婉回答得清晰得體，不卑不亢。

“嗯?！鳖欑駪艘宦?，指尖摩挲著棋子，“蘇小娘子是聰明人。顧某行事，不喜拐彎抹角?！?/p>

他放下棋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卻平靜：

“江南之地，看似富庶安寧，實則暗流涌動。漕糧、鹽引、地方官吏、商賈巨富……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顧家雖居高位，然高處不勝寒，市井之聲，往往比奏章更真切?！?/p>

阿婉心頭微凜，果然如此！她猜到了利用，但沒想到是如此宏大的棋局！市井之聲……情報！他要她做他在市井中的耳目！

“我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耳朵?！鳖欑竦穆曇粢琅f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一雙能落在巷口茶館、碼頭貨棧、尋常百姓家的眼睛和耳朵。留意那些看似無心的閑談——漕船何時靠岸、碼頭工價漲跌、糧米市價浮動、官吏口碑風評……凡有異常，皆可留意?！?/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阿婉沉靜的眼眸：“你的鋪子，位置絕佳；你的身份，市井尋常；更重要的是，你心思靈巧，懂得審時度勢，能在困境中辟出生路。這份心性，堪用。”

意料之中！他果然是為了利用她的位置和身份。意料之外！他竟如此直白地將這關乎一方局勢的“重任”攤在她面前！這份“看重”，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將她置于風口浪尖！她感到的不是屈辱，而是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壓力，如同被推上了一條鋼絲，腳下是萬丈深淵。

阿婉沒有立刻回應。她垂下眼簾，指尖在膝上無意識地劃著，大腦飛速運轉。

卷入權斗漩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情報若出錯或泄露，后果不堪設想。顧家這艘大船，未必安穩。

顧家的庇護是實打實的（震懾宵小、解決藥源）。擺脫抽成，獲得真正的經營自由。甚至……可能獲得一些意想不到的資源傾斜（如藥材、信息）。

自身價值：她的鋪子、她的觀察力、她的市井人脈，就是她的籌碼！

片刻后，她抬起頭，眼神清亮，帶著一種近乎談判的冷靜：

“顧爺坦誠，阿婉亦不敢虛言。此事風險極大，阿婉一介弱女子，身系老母安危，不敢輕易涉險?！?/p>

她頓了頓，直視顧珩：“若顧爺執意如此，阿婉有三點要求，望顧爺應允?！?/p>

顧珩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興味：“講?！?/p>

“其一，”阿婉聲音清晰，“阿婉只傳道聽途說之閑言，不做窺探隱私、構陷他人之事。所傳消息，阿婉只負責記錄，不負責甄別真偽?！?/p>

“其二，”她語氣堅定，“‘婉晴小食’是阿婉安身立命之本。鋪子經營，從食材采買到定價售賣，顧爺及顧府任何人，不得干涉。”

“其三，”她目光灼灼，“此為合作，非賣身契。若阿婉自覺此事危及自身或家人性命安全，或力有不逮，有權隨時終止。顧爺需立字為據?！?/p>

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爭??！爭取一個相對安全的合作模式，爭取自己的獨立空間，爭取一條退路！

顧珩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唇角微勾，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可?！彼h首，言簡意賅，“墨痕會與你交接。字據稍后奉上。至于你鋪子所得，顧家分文不取。那招牌，隨你心意?！?/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阿婉：“記住，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做好你的本分，顧家自會護你周全。”

交易達成。冰冷，直接，卻也給了她明確的邊界和承諾。

阿婉起身，深深一福：“阿婉明白。謝顧爺成全。”她心中并無喜悅，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清醒和沉甸甸的責任感。她知道，從此刻起，她的生活將徹底改變。

合作開始了。阿婉的生活節奏似乎未變，但心境已然不同。

情報收集：她依舊是那個手腳麻利的老板娘，但耳朵更加敏銳。劉三抱怨碼頭新稅吏的苛刻，李婆子嘀咕東街糧鋪米價漲得蹊蹺，茶館里生面孔商賈打聽往年蠶絲產量……這些碎片被她不動聲色地記在心里。她不再用炭板，而是在心中默記，回家后用只有自己懂的符號記在一本不起眼的舊賬本夾頁里。

傳遞方式：墨痕定期來“買點心”。阿婉將包著點心的油紙遞給他時，指尖會不經意地觸碰一下油紙內側——那里夾著折疊好的信息紙。無聲無息，心照不宣。

顧珩再未出現。但阿婉能感覺到那雙無形的眼睛。她如履薄冰，卻也更加謹慎敏銳。她開始留意顧府送來的藥材批次、品質，留意墨痕偶爾流露的細微表情，留意茶館里關于顧家或相關勢力的只言片語。她在學習，在觀察，在努力理解這個她已踏入的棋局。

一日，阿婉在清點顧府送來的藥材時，發現多了一小包品相極佳的燕窩碎。

她拿著燕窩，指尖感受著細膩的觸感，心中了然。這是額外的“報酬”？還是……某種試探？抑或是顧珩對她母親病情的……一絲額外的關照？

她不動聲色地收好。幾日后，在給墨痕的油紙包里，除了情報，她多放了幾塊自己新做的、用枇杷百合汁和蜂蜜調制的潤喉糖，糖紙是她自己裁剪的素凈花樣。

墨痕接過，依舊面無表情，只在轉身時，極輕地說了一句：“爺近日……案牘勞形。”

阿婉的心，微微一動。案牘勞形？喉嚨不適？她垂下眼睫，輕輕“嗯”了一聲。

沒有多余的話語。一包燕窩碎，幾塊潤喉糖。一句看似隨意的提醒。像高手過招，點到即止。是投石問路？還是某種默契的建立？阿婉無法確定，但她知道，這超越了冰冷的契約范疇。顧珩……似乎并非全然將她視為工具。

夜色深沉。阿婉坐在燈下，核對賬目。錢匣里的銅錢和碎銀，昭示著生意的紅火和真正的自由。母親在里屋安穩地睡著，呼吸均勻。小蓮在隔壁小床上發出輕微的鼾聲。

她拿起那本夾著情報的舊賬本，指尖拂過那些只有她懂的符號。又想起墨痕那句“案牘勞形”，以及那包燕窩碎。

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顧珩棋盤上的一枚活棋。有價值，也有風險。那點微瀾（燕窩、潤喉糖、那句提醒），或許是上位者馭下的手段，或許是……一絲難以言喻的、超越純粹利用的關注？她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

她將燕窩碎鎖進柜子深處，翻床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