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翠園雅集歸來，“婉晴小食”的檐下似乎添了幾分無形的底氣。周翁那句“常來切磋”并非客套，沒幾日，便遣家仆送來幾包上好的藥材：一匣子品相極佳的寧夏枸杞、一小袋溫縣懷山藥干片，還有幾株帶著新鮮泥土的芍藥根莖。
“我家老爺說，蘇小娘子藥圃初成，添些新種?！奔移托呛堑貍髟?。
阿婉又驚又喜。枸杞、山藥干都是藥膳常用好物，芍藥根更是活血養(yǎng)顏的佳品。她小心地將芍藥根栽在藥圃一角，澆上水，看著那飽滿的根塊，仿佛看到日后花開的美景。這份來自名流的認(rèn)可，像一陣春風(fēng)，吹散了前些日子因“如意鋪”而起的陰霾，也讓巷子里的街坊們看阿婉的眼神更多了幾分敬重。
生意越發(fā)順?biāo)臁Ｓ辛酥芪趟偷乃幉?，阿婉的“參苓白術(shù)養(yǎng)生粥”用料更顯精純，玫瑰糕的枸杞點(diǎn)綴也愈發(fā)紅艷誘人。她甚至嘗試用山藥干片磨粉，混合糯米粉，做出更細(xì)膩的“山藥茯苓糕”，口感綿密，健脾益氣，大受歡迎。
小蓮成了鋪?zhàn)永锏男褪?，收錢、遞點(diǎn)心像模像樣。蘇秦氏精神好了許多，偶爾能在鋪?zhàn)雍箝T坐著曬曬太陽，看著女兒忙碌，臉上是滿足的安寧。
日子仿佛浸在溫潤的米香和藥香里，安穩(wěn)而充實(shí)。只有夜深人靜，阿婉摩挲著那個(gè)紅漆螺鈿小盒時(shí)，心頭才會(huì)掠過一絲陰翳。那模糊的徽記，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平靜的水面下。
一日午后，鋪?zhàn)忧彘e些。阿婉正用新得的枸杞泡水，墨痕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巷口。這次，他手里提著一個(gè)更精致的紫檀木小匣。
“蘇小娘子，”墨痕聲音依舊平板，“爺說，前日雅集，周翁所贈(zèng)芍藥根，性微寒。春日肝氣升發(fā)，若體虛者久用，恐有不宜。特尋了些‘赤芍’種子相贈(zèng)，性溫，更合春養(yǎng)?！彼麑⑿∠贿f上。
阿婉接過，匣子入手沉甸甸。打開一看，里面是滿滿一包飽滿的赤褐色種子，旁邊還有一小卷素帛。展開素帛，上面是顧珩清峻的字跡，詳述赤芍的栽種要點(diǎn)、藥性特點(diǎn)及與白芍（周翁所贈(zèng)）的區(qū)別，末尾附了一句：“赤芍活血不傷正，春用更宜?！?/p>
阿婉心頭一震。他竟如此細(xì)心？連周翁送的是白芍（性微寒）都注意到了？還特意尋來更溫和的赤芍種子，連栽種方法都寫好了……這份細(xì)致入微的關(guān)照，遠(yuǎn)超尋常。是出于對藥膳的執(zhí)著？還是……她不敢深想。指尖拂過素帛上溫潤的字跡，那枚徽記帶來的寒意似乎被沖淡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dòng)。
“替我……謝過顧爺?！卑⑼衤曇粑?。
“爺還說，”墨痕補(bǔ)充道，“城南‘百草堂’新到一批川中野菊，清肝明目極好。若小娘子得空，或可一觀?！?/p>
川中野菊？阿婉眼睛一亮。她正想改良“桑荷清心茶”，加入菊花或許更添清火之效！這消息……太及時(shí)了！
“多謝告知！”這次的道謝，多了幾分真誠。
送走墨痕，阿婉小心翼翼地將赤芍種子收好?？粗幤岳锬菐字陝傇韵碌陌咨郑q豫片刻，沒有拔掉。周翁好意，顧珩亦是好意。她將素帛上的栽種要點(diǎn)默記于心，準(zhǔn)備在藥圃另一側(cè)開辟一小塊地，專門種赤芍。
“蘇姐姐！你看誰來了！”小蓮清脆的聲音響起。
阿婉抬頭，只見茶館李掌柜引著一位面生的中年婦人走了進(jìn)來。婦人衣著樸素卻整潔，眉眼間帶著愁容。
“蘇小娘子，”李掌柜介紹道，“這位是南街的趙家娘子。她家小兒子，入春后一直厭食體弱，夜啼不安，看了幾個(gè)郎中，湯藥灌不進(jìn)……聽聞你藥膳調(diào)理小兒有方，特來求教?！?/p>
趙娘子連忙上前，眼圈微紅：“蘇小娘子，求您救救我家寶兒！他……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阿婉心頭一軟。她招呼趙娘子坐下，細(xì)細(xì)詢問孩子癥狀：厭食、腹脹、夜啼、手心熱、大便干結(jié)……心中有了計(jì)較。
“趙娘子莫急，”阿婉溫聲道，“孩子脾胃虛弱，積滯化熱。湯藥難進(jìn)，不妨試試藥膳調(diào)理。”
她走到藥柜前，取了些周翁送的懷山藥干片，又配了些茯苓、炒麥芽、雞內(nèi)金（研磨成粉），再加一小撮陳皮絲。
“這些您拿回去，”阿婉將配好的藥材包好，“用山藥、茯苓、粳米熬成稀粥，粥快好時(shí)撒入麥芽雞內(nèi)金粉和陳皮絲。每日一小碗，堅(jiān)持幾日看看。清淡飲食，忌油膩生冷。”
趙娘子千恩萬謝，付了藥錢，捧著藥包匆匆離去。
幾天后，趙娘子滿面喜色地回來：“蘇小娘子！神了！寶兒肯喝粥了！夜里也睡得安穩(wěn)些了！真是太謝謝您了！”她特意提來一小籃新鮮的薺菜和春筍。
這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又有幾位為小兒厭食、老人脾胃不和發(fā)愁的街坊慕名而來。阿婉根據(jù)癥狀，或配“健脾消食粥料”，或建議“陳皮薏米水”，耐心講解，收費(fèi)低廉。小小的“婉晴小食”，竟?jié)u漸有了幾分“藥膳問診”的味道。阿婉看著街坊們感激的臉，心中充盈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價(jià)值感——她的手藝，不僅能養(yǎng)家糊口，更能實(shí)實(shí)在在地幫到人。
這日打烊后，阿婉在后院小心地播下赤芍種子。夕陽的余暉灑在藥圃上，新栽的芍藥根、冒頭的藿香佩蘭、郁郁蔥蔥的紫蘇薄荷，還有剛播下的赤芍，一片生機(jī)勃勃。她舀起一瓢清水，細(xì)細(xì)澆灌。
“蘇姐姐，顧爺送的花種子真好看！”小蓮蹲在旁邊，指著赤芍種子。
阿婉笑了笑，沒說話。她看著濕潤的泥土，想起顧珩素帛上的字跡，想起他告知的野菊消息，想起他雅集上那句“做得很好”……心緒紛雜。他像一位站在云端的引路人，總是在她需要時(shí)，恰到好處地遞來一盞燈?？蛇@盞燈照亮的路上，卻橫亙著那枚模糊的徽記和母親囈語中的“顧”字。
她洗凈手，回到鋪?zhàn)?。灶臺上，那只白瓷盞靜靜立著。她取了些新買的川中野菊，又添了桑葉、薄荷，煮了一壺新茶。碧綠的茶湯傾入白瓷盞中，菊花的清香混合著桑荷的清爽，在暮色中氤氳開來。
她端起茶盞，走到后門。母親蘇秦氏坐在藤椅上，望著天邊的晚霞，神情安寧。
“娘，喝茶?！卑⑼駥⒉璞K遞過去。
蘇秦氏接過，小口啜飲，眉頭舒展：“這茶……香，清爽?！?/p>
阿婉看著母親平靜的側(cè)臉，猶豫再三，輕聲問：“娘……您還記得……父親當(dāng)年在河道衙門的事嗎？”
蘇秦氏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茶水微漾。她沉默良久，渾濁的眼睛望著遠(yuǎn)方，聲音低?。骸瓣惸昱f事……提它作甚……”
“女兒……就是問問?！卑⑼裥念^一緊。
蘇秦氏放下茶盞，長長嘆了口氣，閉上眼：“你爹……是個(gè)老實(shí)人……就是……太老實(shí)了……”她不再多說，仿佛陷入了疲憊的回憶。
阿婉的心沉了下去。母親回避的態(tài)度，像一塊石頭，壓在了心頭。她看著白瓷盞中澄澈的茶湯，映著天邊最后一抹殘紅。顧珩的身影、那枚徽記、母親的嘆息……交織在一起，讓她剛剛因助人而升起的暖意，又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迷茫與沉重。
夜色漸濃，藥圃在月光下泛著朦朧的光。新播下的赤芍種子，在泥土中沉默著，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阿婉知道，有些謎團(tuán)，如同這深埋的種子，終有見光之日。而她現(xiàn)在能做的，唯有守著這方寸爐火，烹好每一盞茶，熬好每一碗粥，在煙火氣中，等待真相，或是……別的什么，自己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