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過窗欞，灑在“婉晴小食”的灶臺上，蒸籠里新一屜“玫瑰枸杞棗泥糕”正冒著裊裊白氣，混合著清甜的花香與棗香。藥圃里，赤芍的嫩芽終于頂開了濕潤的泥土，怯生生地探出頭來，與旁邊郁郁蔥蔥的紫蘇、薄荷、還有周翁送的芍藥根新發的翠葉交相輝映。阿婉蹲在田埂邊，指尖輕輕拂過那嬌嫩的赤芍芽尖，心中那份因母親回避而起的沉重，似乎被這新生的綠意稍稍沖淡了些。她舀起一瓢清水，細細澆灌，如同澆灌著心底那點微弱的希望。
“小兒藥膳”的名聲漸漸傳開。趙家寶兒的胃口開了，小臉圓潤了；李婆子家老寒腿的老伴喝了阿婉配的“牛膝杜仲茶”，夜里抽筋少了；連王嬸那挑食的小孫子，也迷上了阿婉做的“山楂雞內金軟糖”。街坊們口口相傳，“婉晴小食”的鋪子，除了買點心，竟也成了尋醫問藥之外的另一種指望——尤其對那些怕苦藥的孩子和虛不受補的老人。
阿婉索性在鋪子一角辟出張小桌，擺上筆墨和幾本常用的藥膳冊子。不坐堂，不號脈，只根據街坊描述的癥候，結合時令和體質，配些簡單的藥膳方子或食材包。收費極低，有時甚至只收食材錢。
“蘇小娘子，我家那口子總說心口悶，夜里睡不踏實……”劉三的婆娘搓著手問。
阿婉想了想，取了些周翁送的寧夏枸杞、幾片百合干、一小撮茯苓，又剪了幾片后院新鮮的薄荷葉：“劉嬸，用這些加粳米熬個‘百合枸杞安神粥’，睡前溫服一小碗。忌辛辣油膩。”
“哎！好！好！”劉嬸如獲至寶。
小蓮成了得力的小助手，幫忙包藥材、記名字。蘇秦氏精神好時，也會坐在一旁，看著女兒耐心講解，眼中是欣慰與隱隱的擔憂。
這日午后，鋪子難得清閑。阿婉正教小蓮辨認新采的薄荷葉和紫蘇葉，巷口傳來一陣喧嘩。一輛裝飾華貴的青帷油壁車停在巷口，下來兩個衣著光鮮、神色倨傲的丫鬟，攙扶著一位珠翠環繞、面容嬌艷的年輕女子——正是百味樓的柳含煙！
柳含煙搖著團扇，目光挑剔地掃過“婉晴小食”的招牌和略顯寒酸的鋪面，最后落在阿婉身上，唇角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
“喲，這就是近來聲名鵲起的‘藥膳西施’蘇小娘子？”柳含煙聲音嬌脆，帶著刻意的拖腔，“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清麗可人。”
阿婉放下手中的薄荷葉，起身，不卑不亢：“柳小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柳含煙用扇子掩著口鼻，仿佛嫌棄空氣中的煙火氣，“聽聞蘇小娘子藥膳了得，連小兒厭食都能調理。我家小廚房新來的廚娘，手藝粗笨，燉個燕窩都腥氣。想請蘇小娘子……過府指點一二，教她些調理脾胃、養顏潤膚的湯水方子。酬勞嘛……好說。”她伸出兩根涂著蔻丹的手指，輕輕一晃。
過府指點？柳含煙會缺廚娘？分明是折辱！阿婉心中冷笑。她想起藥膳賽上柳含煙輕蔑的眼神，想起“如意鋪”的趙掌柜，想起她此刻高高在上的姿態。
“柳小姐抬愛了。”阿婉聲音平靜，“阿婉手藝粗陋，只在這市井小鋪糊口，登不得高門貴府。府上廚娘若需指點，城中‘仁和堂’、‘濟世堂’的坐堂大夫，或更精于此道。”
柳含煙臉色一沉，團扇猛地一收：“蘇小娘子這是……不給面子？”
“阿婉不敢。”阿婉直視她，“只是鋪子事忙，母親需照料，實在分身乏術。柳小姐見諒。”
氣氛瞬間凝滯。柳含煙眼中閃過一絲惱怒，正要發作，眼角余光瞥見巷口那輛熟悉的青帷小車緩緩駛來。她臉色變了變，瞬間換上嬌媚笑容：“罷了罷了，蘇小娘子既不愿，我也不強人所難。”她轉身，對丫鬟道，“去，買幾塊那‘玫瑰糕’，帶回去嘗嘗鮮。”
丫鬟買了糕，柳含煙意味深長地看了阿婉一眼，轉身上車離去。青帷小車在巷口稍停，車簾未掀，隨即也無聲駛離。
阿婉看著兩輛車先后消失的方向，心頭疑云更重。柳含煙為何突然出現？挑釁？試探？顧珩的車……是巧合？還是……他一直關注著這里？那枚徽記的陰影，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
幾日后，墨痕再次登門。這次，他帶來一個更令人意外的消息。
“蘇小娘子，”墨痕聲音依舊平板，“爺說，城北‘棲霞山’皇家獵苑（或顧家私苑）今夏開放，府里幾位爺想去散心。山中野味雖鮮，但性燥熱，需藥膳調和。聞得小娘子擅調藥膳，特請隨行，專司野味藥膳調理。一應食材、人手供小娘子驅使。酬勞……百兩紋銀。”
百兩紋銀！阿婉心頭劇震！這幾乎是“婉晴小食”大半年的收入！更關鍵的是，“皇家獵苑”！那是她從未想象能踏入的世界！
巨大的誘惑擺在眼前！有了這筆錢，母親的藥費、鋪子的擴張、藥圃的完善……都不再是問題！可……獵苑？顧家？柳含煙剛來挑釁，顧珩就拋出橄欖枝？是巧合？還是陷阱？她想起母親囈語中的“顧家鷹犬”，想起那枚模糊的徽記，心瞬間沉了下去。
“顧爺厚愛，阿婉惶恐。”她強自鎮定，“只是……阿婉乃市井粗人，不通禮數，恐沖撞貴人。且鋪子事忙，母親需人照料……”
“爺說，”墨痕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獵苑清幽，可攜令堂同往靜養，自有仆婦照料。鋪子可暫歇幾日。至于禮數……只需專心膳事即可。”他頓了頓，補充道，“爺還說，山中多奇藥，如七葉一枝花、石斛、黃精……或可采擷。”
七葉一枝花！石斛！黃精！這些珍稀藥材的名字，像鑰匙瞬間打開了阿婉的心防！草根張念叨過無數次！若有這些入膳入藥……母親的病，或許真有轉機！
阿婉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百兩銀錢是巨利，珍稀藥材更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可顧珩……他為何如此？是真心賞識？還是……另有所圖？柳含煙的挑釁與顧珩的邀約，像一團亂麻，絞得她心神不寧。
“此事……阿婉需思量幾日。”她艱難開口。
“三日后，辰時，巷口候車。”墨痕留下時間，轉身離去。
阿婉站在空蕩蕩的鋪子里，心亂如麻。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灶臺上那只白瓷盞上，釉面泛著溫潤的光。她走過去，拿起茶盞，指尖冰涼。獵苑……顧家……珍稀藥材……百兩紋銀……母親的身體……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徽記陰影……
她走到后院，蹲在藥圃邊。赤芍的嫩芽又長高了些，在陽光下舒展著柔韌的身姿。她伸手，指尖輕輕觸碰那新葉。
“娘……”她走到窗邊，看著藤椅上閉目養神的母親，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顧家……邀我去獵苑……做藥膳。說……可以帶您同去靜養，山里……有好藥材……”
蘇秦氏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中瞬間充滿了驚恐！“獵苑？顧家？不去！不能去！”她抓住阿婉的手，指甲掐進肉里，“那是虎狼窩！阿婉！聽娘的！錢……咱們慢慢掙！娘……娘沒事！”
母親的激烈反應，像一盆冷水澆在阿婉心頭！她看著母親驚恐的臉，又看看藥圃里生機勃勃的赤芍嫩芽，再看看灶臺上那只象征著顧珩“善意”的白瓷盞……巨大的撕裂感幾乎將她吞沒。
是守著這方寸安穩，放棄可能治愈母親的良機？還是冒險踏入那未知的“虎狼窩”，為母親搏一線生機？
夜色漸濃，阿婉坐在燈下，白瓷盞中清茶已冷。赤芍的嫩葉在窗外微風中輕輕搖曳，像在無聲地發問。前路茫茫，暗香浮動，每一步，都踏在希望與恐懼交織的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