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五點的梧桐巷還浸在靛藍色的霧氣里,陳玉飛的自行車鈴聲像一把生銹的剪刀,劃破了凝結的寂靜。
老式二八杠的鏈條發出“咔嗒咔的響動,車筐里塞滿批改到后半夜的《壓強專題卷》,最上面那本的錯題旁粘著半片冷掉的蔥花餅——那是他昨夜的晚飯。
韓璇縮在校服領口里呵著白氣,遠遠望見路燈下搖晃的光斑。
陳玉飛正單腳支地,用凍僵的手指將滑落的試卷重新捆扎。
西裝袖口磨出的毛邊在寒風里顫動,像只垂死掙扎的蛾。
她突然想起上周物理課,這雙手在黑板上畫出完美的帕斯卡定律圖示時,粉筆曾在他虎口的老繭上斷成三截。
“陳老師,輪胎又沒氣啦?”早餐鋪老板掀開蒸籠,白霧吞沒了陳玉飛的笑臉。
他佝著背將車靠在電線桿旁,褲腳別著的紅夾子“啪”地崩開——那是防止鏈條油污濺到褲腿的土辦法,夾子上的漆早已斑駁,露出底下銹蝕的金屬。
2
“你們知道'飛飛’這個外號怎么來的嗎?”章以誠在早讀課用圓規尖戳前桌的后背,“上周三我數過,他蹬一圈踏板要喘五口粗氣!”
教室里爆發出壓抑的嗤笑,趙涵汀故意把《流體力學》摔得震天響。
華博宇抬頭時,正撞見陳玉飛趴在走廊窗臺批改作業。
晨光在他微禿的頭頂鍍上金邊,手里的紅筆懸在某個錯題旁顫抖。
一只麻雀落在他肩上,啄食西裝口袋漏出的饅頭渣——那件灰撲撲的西裝,袖口被粉筆灰染得發白,肘部打著顏色突兀的補丁。
韓璇的鋼筆尖在《壓強》章節戳出深洞。
她想起上周值日時,在教師休息室瞥見的診斷書:膝關節積液,建議避免劇烈運動。
那張皺巴巴的紙被壓在玻璃板下,旁邊是二十年前的賽車照片——清瘦的少年跨在锃亮的自行車上,胸牌“陳玉飛”三個字亮得刺眼。
3
冬至后的夜像浸透墨汁的海綿,連路燈都凍得發顫。
華博宇關教室窗時,瞥見操場上有團晃動的光點。
手電筒光束里,陳玉飛正推著爆胎的自行車往校門外挪,車筐里試卷被寒風吹得嘩嘩作響,仿佛無數白鴿在掙扎。
他鬼使神差跟上去。
陳玉飛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西裝下擺掃過結冰的冬青叢,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穿過三個街區后,老師突然拐進廢品站,將后座的舊試卷過秤。
磅秤鐵盤“咣當”作響,驚醒了蜷在紙箱里的流浪貓。
“四毛二。”
老板數著硬幣,聲音混著唾沫星子,“攢錢買新車?”
陳玉飛笑著搖頭,眼鏡片上蒙著白霧:“給三班添套壓強實驗器材。”
他的舊懷表從口袋滑出,表鏈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表面永遠停在19:28,那是妻子臨終時他正在批改作業的時間。
4
暴雨突襲的周五,陳玉飛的自行車在校門口劃出長長的水痕。
趙涵汀舉著手機直播:“快看飛飛的車胎!”
車筐里的作業本裹著三層塑料袋,后座夾著半塊被雨水泡發的饅頭,在顛簸中碎成蒼白的雪片。
章以誠突然沖進雨幕:“老師我幫您推!”碰到車把的瞬間,他摸到黏膩的觸感——車閘的橡膠早已磨光,裸露的鐵片割破了手心。
陳玉飛慌忙掏出手帕包扎,布料上印著二十年前的校徽,血跡在“拼搏”二字上綻開暗紅的花。
“不礙事。”他低頭時,華博宇看見他后頸的皺紋里嵌著粉筆灰,像道未寫完的公式。
雨水順著西裝內襯的補丁往下淌,那是用運動會橫幅裁下的布料,針腳歪斜地縫著“永不言棄”。
5
韓璇在圖書館發現泛黃的校報時,驚落了書架的灰塵。
頭版照片上的少年跨在賽車上,笑容明亮如盛夏,車把上系著的紅綢帶在風里飛揚。
報道標題刺痛眼睛:“市青少年自行車競速賽冠軍因傷退賽——陳玉飛的飛翔折翼”。
她奔到操場時,陳玉飛正給生銹的車鏈上油。
夕陽在他佝僂的背上流淌,西裝口袋露出半截診斷書,邊角被摩挲得發毛。
二十年前的賽車服補丁,此刻正縫在他磨破的西裝內里,金線繡的“飛”字黯淡如暮色。
“陳老師...”韓璇的呼喚卡在喉嚨。
陳玉飛回頭時,手里攥著枚磨光的齒輪,那是他唯一留存的獎杯。
齒輪齒痕間卡著粉筆末,在余暉里閃著細碎的光。
6
期末考前夕的物理課,陳玉飛搬來嶄新的壓強實驗箱。
有機玻璃儀器在晨光中流轉虹彩,箱角貼著價簽:258元。華博宇突然想起廢品站老板的話:“老陳攢了半年飲料瓶。”
“我們來演示流體壓強。”陳玉飛踩上實驗臺時,舊皮鞋突然裂開膠。
他渾然不覺地講解帕斯卡原理,鞋底那道裂縫像他的人生裂痕——左腳踏著青春的熱望,右腳踏著中年的疲憊。
粉筆灰簌簌落在實驗箱上,將“捐贈人:初二(3)班”的字樣染得斑駁。
章以誠忽然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劃出刺耳的銳響:“老師,您當年騎車真的像飛一樣嗎?”
教室突然寂靜,只有北風叩打窗欞的聲音。陳玉飛摸了摸西裝內襯的補丁,笑得眼角的皺紋堆疊成梯田:“現在也能飛,只是飛得慢些。”
他拍了拍實驗箱,儀器里的紅色液柱突然竄高,在玻璃管里劃出青春的拋物線。
7
那日,陳玉飛騎著全班偷偷改裝過的自行車繞場一周。
生銹的車鈴被換成當年的冠軍獎鈴,每聲脆響都驚起一片山呼海嘯。
他西裝內里縫著所有學生的簽名,補丁拼成的“飛”字在風中鼓蕩,像要掙脫布料的束縛。
華博宇看著老師蹬車離校,車轍在夕陽里拖出金色的軌跡。
那些曾嘲笑“飛飛”外號的學生們突然追著車影奔跑,章以誠的釘鞋在跑道踏出密集的鼓點,趙涵汀的直播鏡頭蒙上水霧。
韓璇的鋼筆突然脫手,在瀝青路面滾出很遠,筆帽上的校徽反射著最后的余暉。
在梧桐巷盡頭,陳玉飛悄悄拐進廢品站。他摸著新車的鋼架,將鑰匙遞給老板:“還是兌成下屆學生的實驗器材吧。”
暮色吞沒了他的背影,唯有車鈴的余音在風里流轉。
二十年前賽場終點的歡呼穿越時光,化作梧桐葉沙沙的掌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