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蜀地,關于人生最初的記憶,是那個初秋的夜,月光像一匹銀綢覆在屋檐上。一歲三個月的我迷迷糊糊的縮在竹編背簍里,身下坐著外公親手刨制的松木小板凳。背簍內壁殘留著新竹的清香,與遠處稻田飄來的晚稻熟香交織成朦朧的安眠曲。小舅背著我走在田埂上,腳步比往常更輕緩,生怕驚醒背簍里的我。
小姨的手掌隔著薄毯摩挲我的后背,她的指節在月光下泛著星星點點的光。我攥著背簍邊緣的竹篾,透過篾條縫隙看見月光在稻穗間流淌,像一條會發光的河。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犬吠,驚起田壟間蟄伏的蟲鳴,此起彼伏地追逐著我們的影子。
外婆的木門“吱呀”推開時,灶屋里涌出暖黃色的光。土灶上煨著砂鍋,米香混著陳皮的氣息在空氣里浮沉。外婆解開靛藍布圍裙,手在粗布衣襟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把我從背簍里抱出來。她的手心布滿繭子,卻像曬過的棉花般溫暖干燥。
“比上個月又輕了。”外婆的嘆息落在我的頭頂。月光從雕花木窗斜斜切進來,照見墻上貼著的老黃歷,1996年9月3日,白露前最后的暖夜。
媽媽常說我是月光養大的孩子。我是一個早產的孩子,出生時只有三斤二兩,躺在醫院發黃的床上,像只褪了毛的雛鳥。爸爸媽媽三十多歲才得了這個孩子,怎么會輕易放棄,爸爸聽說棉口罩柔軟,跑遍醫院收集嶄新的棉口罩,拆開棉紗在煤油燈下縫制襁褓。那些棉布經過反復漿洗,漸漸褪成月白色,裹著我隨時可能熄滅的呼吸。
夜里,媽媽總要打著手電筒探我的鼻息。光束里漂浮的塵埃像星群旋轉,我時常在這樣顫抖的光暈中醒來,看見媽媽睫毛上凝結的淚珠。爸爸用搪瓷缸溫著奶粉,不銹鋼勺碰著缸壁叮當響,這聲響至今仍時常出現在我午夜的夢境里。
外婆的梳妝匣底層壓著張泛黃的藥方,字跡被經年累月的藥汁浸染得模糊不清。清晨天未亮,她就要踩著露水去采藥,葉尖的露珠墜入粗陶罐,叮咚作響。小姨下工回來,圍裙兜里總藏著藥鋪買的蟬蛻,說是在紡織機轟鳴聲里數著蟬蛻上的紋路,能暫時忘記車間主任的呵斥。最苦的中藥要用蜂蜜調和,外公特地去后山尋野蜂巢。他總把琥珀色的蜜塊藏在竹筒里,等我皺著臉喝完藥,才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小塊。蜜在舌尖化開的甜,混著瓦罐底沉淀的藥渣苦味,構成了童年最復雜的滋味記憶。
那時小舅還在上高中,周末才回家,他會背著我去曬谷場,說月光能照進骨頭縫里。我伏在他汗濕的背上,數他后頸被太陽曬蛻的皮,像在數一片片銀白的魚鱗。有次深夜急病,小舅背我去衛生院。月光把土路澆成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我望著他的背影,汗水順著脊梁溝流下來,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條正在融化的小溪。
在他們的悉心照顧下,我終于能在曬場上追著蘆花雞奔跑。新做的棉鞋踩在松軟的泥土上,留下淺淺的月牙印。清明節采回的艾草攤在竹匾里晾曬,外婆說等端午給我縫個驅蟲的香囊。一個夏夜,我突然指著屋檐說:“月亮掉進井里了?!比胰硕寂艿皆鹤永?,看見滿月恰好盛在水井正中央,像盛在青石碗里的銀湯圓。外婆把我的小手按在她皴裂的掌心,月光在我們交疊的掌紋間靜靜流淌。
三十年過去了,月光還是當年的月光,那些曾經托舉過我的掌紋,穿越時光,溫柔包裹著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