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兒童節，六月的蟬鳴并不聒噪，裹著和煦暖陽的甜。那時總以為兒童節是獨屬我的節日，全世界都在為我的誕生掛上彩旗，清晨睜開眼，就能看見窗臺上的汽水瓶，露水沿著玻璃壁蜿蜒，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

記憶里的家屬院總氤氳著槐花蜜般的金黃，十七戶人家的炊煙纏繞在晾衣繩間，竹匾里的大頭菜絲和風里的回鍋肉味在風中呢喃私語。院子后面不到一百米，藏著一汪碧玉般的魚塘，晨霧初散時，總見三五成群的鴨子浮游其間，陽光在它們油亮的羽毛上流淌它們一會引頸向天，承接暖陽；一會探入粼粼波光，攪碎一池倒映的云影。塘底暗涌的游魚偶爾躍出水面，銀鱗在日光下劃出一道轉瞬即逝的弧光。每逢周末，塘沿便綴著幾頂草帽，垂釣的叔伯們守著竹篾編的魚簍，任煙袋里飄出的青霧與水面蒸騰的濕氣纏綿。最動人的當屬暮色初臨時分，鄰村的牧牛人牽著水牛來洗暑氣，黃牛浸入水中的剎那，渾厚的哞聲驚起竹林間的麻雀，牛尾甩出的水珠在空中綻成水晶簾幕，將西沉的夕陽折射成七彩光暈，落在牧牛人褶皺里蓄滿笑意的眼角。

我從小到大都不算一個乖孩子。外公去世后，外婆輪流在舅舅們家里生活，我也回到了父母身邊，爸爸媽媽工作很忙，找了阿姨照顧我，阿姨只照顧得了我的衣食起居，根本管不住我。那時院里同齡的孩子有七八個，我就是那個混世魔王，整天沒有女孩子樣，帶著小伙伴們爬樹摘果子、掏鳥蛋，到小河里摸蝦、抓螃蟹。我性格驕縱、大膽，小伙伴們幾乎都被我揍過。

“小遙又闖禍啦！”當這樣的喊聲在院門口炸開時，媽媽總是驚得無所適從，她總是一面給人賠不是，一面偷偷刮我幾眼。媽媽是搞技術的，總是一板一眼，對我和爸爸的行為總是不理解，她叫爸爸“老怪物”，叫我“小怪物”。爸爸倒樂得見我這般野性，他說老李家的女兒合該是匹小野馬，至少不任人欺辱，有次他甚至把我的檢討書裱進相框：那紙上畫著七個火柴人圍攻一只雞，不情愿的“對不起”三個字活像要跳出紙面。

我當然也有安靜的一面，會躲在墻角看螞蟻沿著樹皮的溝壑搬運食物，并在中途為其設立多道關卡；將開水澆在有小洞的泥土上，看蚯蚓兵荒馬亂的逃亡，甚至將它切成兩半，看它身體里露出來的泥土翻騰；把一只已經到家門口的蟲抓到另一篇土壤，讓它懷疑蟲生。不知什么時候起，無憂無慮被匆匆時光帶走，殘忍的帶走了曾經的毫不掩飾的幸福。

12歲那年的生日，池塘邊的野雛菊開得正艷，我領著小魚、月兒和江江去到了與魚塘相連、由魚塘供水的水田。六月的朝陽把水面暖成紅彤彤的色彩，移動的云朵掠過漣漪。我們脫了鞋踩進淤泥，泥土在腳趾縫里鉆過，像是一只只驚慌的泥鰍。鏈接的通道堆著被水沖刷得毫無棱角的鵝卵石，我們撿起石塊打著水漂，激起串串銀白色的水暈，石子驚飛鴨群，我總打不好水漂，氣急敗壞的吼聲驚醒了整片天空。

中午時分，我們往家走，剛拐進巷口就聽見車鈴清響，抬眼望見一個白凈的男生騎著自行車，他的眼睛很大，渾身都很瘦，從光暈中駛來。車筐里裝著幾顆青油菜，葉片下壓著的一張報紙，水珠暈染過多次的報紙已經沒有油墨香，浸透著一團團歲月印下的黃。他扶車把的手指細長蒼白，腕骨驕傲的凸起，中藥包在車把上晃蕩，投下的影子正落在我沾滿泥巴的鞋上。

那是我第一眼看見許硯秋，也是第一次知道，有男孩子可以干凈成那樣。很多年后重讀《紅樓夢》，才懂得何為“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許硯秋的臉色那樣白，眉眼卻濃黑如徽墨點染。我不自覺的攥著口袋，突然發現自己高高撈起的已經濕透的褲腿沾著蒼耳，濕漉漉的黃色泥水順著小腿肚往下滴，膝蓋上深深淺淺的傷疤痕跡，我是如此粗鄙。

后來我很多次都在想，我為什么會一眼就看到他呢？也許是因為他的臉是不健康的白，我從沒見過白成那樣的人。也許是因為我不喜歡吃青油菜，所以覺得那幾顆青油菜很礙眼。

那個夏天，我依舊領著伙伴們爬上魚塘旁邊的桃樹偷摘果實，照例在農民伯伯一句句“別摘，打了藥的，小心毒死你們”的咒罵聲中翻上田埂的桑樹偷摘桑葚，還是會慫恿男生往村里的水井里撒尿，騎在告狀的小猛身上揪他耳朵。只是有時候遇見許硯秋的身影經過，會不自覺的想要逃，好像我的粗魯在他面前是種錯。有次暴雨突至，我看見他冒雨護著車筐里新買的練習題，衣服貼在脊背上透出瘦削的背部輪廓，那晚我第一次主動寫作業，臺燈光暈里的浮塵，化作自行車輻條轉動的光斑。

后來爸爸工作調整，我們搬到了跟許硯秋同一個小院，新家陽臺正對許硯秋的窗戶。媽媽說我長大了，給我報了舞蹈班，束腰綢帶勒得人喘不過氣，鏡子里穿舞裙的女孩陌生得可怕，她不會知道我曾赤腳趟過溪流，指甲縫里藏著螃蟹和泥鰍的腥氣。也給我報了畫畫，有次畫陰影分析圖，不知不覺勾勒出自行車的輪廓，我突然看清了那些夏天如何從指縫流逝，像捧不住的井水，無論十指如何緊扣，終究要歸于深暗，時光將記憶釀成香甜的米酒，某個不經意的回眸，便能打撈起沉在歲月深處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