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上纏著的紗布被一圈圈松開,苦澀的藥香環繞鼻尖,朱羽微微皺眉——她這是又做夢了?
睫毛輕顫似要張開。
“等等。”女子溫柔的聲音傳來,朱羽頓住動作,感受著那人的靠近,像陽光氣息包裹著她,朱羽有些緊張的抓著凳子兩邊。
沾著溫水的巾帕落在臉頰上,擦去眼周的青色藥渣。
“小羽兒,現在可以睜開眼了。”女子蹲下身握住朱羽的手,聲音中滿是期待;“能看見嗎?”
朱羽緩緩睜開眼,入眼是被女子虛握著的手,海棠色的衣裙,淺褐色的眼睛溫柔的看著自己,纖長的眉宇英氣而不銳利。
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灑在女子的肩上、青絲上,讓她看起來如同散發著光芒的神明。
“師父。”這聲呼喚脫口而出,似乎已經在心中念過千遍萬遍。
“師父。”朱羽又喚了一聲,這一聲帶著些許茫然。
“師父在。”女子笑容親切,抬手揉了揉朱羽的腦袋,一瞬間酸澀的情緒吞噬掉朱羽的理智,朱羽起身想要抱住女子,然而女子的聲音如云霧一般飄散。
“師父!”撕心裂肺地呼喚換來的是如泡沫般破碎的夢境。
朱羽從床榻上驚坐而起,時間已是夏日,天氣有些悶熱,但朱羽此時只覺渾身發寒,一些令她害怕的記憶正在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以不可抵擋的姿態快速成長。
——
落葉被纖長而冰冷的直刀托起,隨后又被風垂落在院門前。
“嘭!”
院門被一腳踹開,落葉被一只沾著泥土的青色布鞋踩在腳下,青苒的聲音破風而來:“朱羽快跟我走!”
朱羽剛收好刀就被青苒拽進藥房,青苒片刻不停地將懷里的橘紅色狐貍塞給朱羽,隨后雙手一同發力將木桌下的地板拽起,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
“快進來。”青苒雙手撐著木板壓低聲音催促道。
暗門合上的一瞬間朱羽聽到院中傳來木架倒地的轟塌聲。
青苒呼的一聲吹亮火折子,一手舉著燈火,一手拉著朱羽手腕。
“發生了什么事?”朱羽被青苒一系列匆忙舉動,弄地摸不清頭緒。
青苒神情嚴肅,聲音也有些悶悶,“晚點跟你解釋,你握住我的手千萬不要松開。”
越往前走,暗道里的紫色云霧便越濃重,朱羽想起之前跟蹤崇玉去那個世外之地。
在走到第六個拐角的時候,青苒停下了腳步,將藏在衣服里的環玉吊墜取出。
紫色的云霧如同兩扇厚重的門扉向兩邊打開,露出明媚的光線。
身后傳來石墻倒塌的聲音,朱羽回頭看去,來時的路正被碎石掩蓋。
“走。”青苒拉著朱羽頭也不回道。
“青苒姑娘回來了,這位是?”守在結界出入口的男子抬劍攔住朱羽。
“自己人。”青苒說完又道:“濟心堂被修士發現了,我已經封鎖了入口,你讓其他人最近不要去菩提鎮。”
青苒說完沒等男子回復,拉著朱羽大步跑遠。
一座被翠綠色爬山虎遮蓋的院子,藏在藤蔓中的棕色木門半敞著,一名深綠色交領長衫的老者正躺在藤椅上嗮太陽。
“師父!”青苒高呼一聲。
老者驚訝起身:“怎么了?”
龜爺爺的目光落在青苒沾著血跡的衣襟上,將拐杖敲的亢亢作響:“這是發生什么了?”
秦苒猛吸一口氣,壓著通紅的眼圈道:“阿琴姐姐和小橘子被獵妖師追捕,小橘子中了噬魂咒,阿琴姐姐,阿琴姐姐······”青苒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后面的話也哽咽著說不出來。
朱羽見青苒哭得如此傷心,心中暗道那位阿琴姐姐多半是兇多吉少,她轉目看向懷里的小狐貍,橘色的毛發,應該就是青苒說的小橘子。
中了噬魂咒嗎?
朱羽在自己不太完整的記憶中找到對噬魂咒的描述。
噬魂咒是云臺山獨有的咒術,中咒者會被困在夢中不得解脫,一般是用來對付法力強大的大妖,妖力越強就越難從中解脫。
“怎么回事?我聽說青苒把朱羽帶回家里了。”伴隨著一道清朗的聲音,一抹白色身影翻墻落在院子中。
崇玉在地上站穩,抬頭就對上朱羽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目光,隨后又看見用胳膊捂著臉哭的青苒,默默閉上了嘴巴。
朱羽將小橘子交給伸出手的龜爺爺,順口問道:“你們要怎么解噬魂咒?”
龜爺爺嘆息道:“開法陣讓一個人進入她的夢境制造變數,只要她能意識到這是夢境就能醒來。”
“我去。”青苒粗暴地用袖子抹去眼淚。
“不行,夢境中變化詭譎,你不會法術,很容易出事。”崇玉正色道。
龜爺爺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隨即他又將目光轉向朱羽,“姑娘也是仙門中人,可知道其他的方法解咒?”
——
菩提鎮,風雨客棧二樓。
亮著燈籠的客棧里傳來交錯地談話聲:“金色的妖丹,差一點就讓那妖物給毀了,可惜讓那只小狐貍逃了,不然此行去黑市還能多賺些。”
咔嚓——
“什么聲音?”
“我去看看。”背靠窗戶的男子拿起手邊的劍走向窗戶。
半合著的窗戶被勁風撞開,一道白衣張揚的身影強勢地闖進房間,紅色的飄帶若揚起的春風,所過之處白雪落梅。
乒——
匕首與長劍相撞,屬于元嬰巔峰的強大真氣將崇玉擊飛至客棧外。
持劍的中年人持著凌厲的劍氣從破碎的瓦礫木屑中飛出。
強勢的劍氣凝結成實體向崇玉斬去。
這一劍若是斬下,整條街都要受難,這是完全不顧普通百姓的死活了!
朱羽心中一凝,閃身沖向崇玉,左手在崇玉背后上一推,右手持刀與那道劍氣正面拼上。
“一個金丹也敢接我的劍!”
“一個金丹也能殺你!”朱羽低吼一聲,眸中金光閃爍,蓬勃的靈力聚集在持刀的右手上。
“有志氣!”元嬰修士微揚起下頜,手掌一推,又一層真氣加持在劍刃上,朱羽眼中流光閃爍一道法陣浮現在左手掌心。
“聚!”隨著朱羽話落,數百只赤色蝴蝶向中年男子撲去,朱羽翻轉刀背將凝聚的劍氣挑至高空。
轟然一聲巨響,瓦礫震動,臨近的百姓被驚醒,一時間,數盞燈火相續被點亮。
朱羽抓起崇玉匆匆道:“換個地方打。”
那元嬰修士解決完糾纏自己的赤蝶,見朱羽和崇玉要跑,大喝一聲追來:“妖畜休走!”
夜空中三道身影御風疾行。
三人來到遠離菩提鎮十里外的山丘上,朱羽頓住腳步,而崇玉的身影已經消失。
然而元嬰修士并沒有在意消失的崇玉,他立在空中,嘲諷地俯視著朱羽道:“怎么不逃了?”
朱羽右手扣在刀柄上,甚是氣人地笑道:“逃什么逃,不過是挑個廣闊的地兒方便動手罷了。”
元嬰修士陰鷙地盯著朱羽,省視片刻后道:“七星宗那個盜取魂珠的人就是你吧,留下魂珠,本君今日可饒你性命。”
聞言朱羽無語挑眉呢喃道,“這才多久,罪名就變了?”
不過魂珠這東西聽著有些耳熟,這該死的記憶封印,她一定要把它給解除了。
“給你有什么意思,這寶物嘛,自然是搶的才有意思。”朱羽揚聲挑釁道。
“狂妄小兒!”元嬰修士將真氣凝聚成爪向朱羽抓來,朱羽悠然看著惱怒的修士,順口回敬道:“多謝夸獎。”
在元嬰修士的真氣即將觸碰到紅色衣角時,朱羽的身影頓時虛化,一張白色的符紙飄然落地。
元嬰修士頓覺被耍,也是這一念之間,一柄長刀貫穿他的胸膛,朱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說過,一個金丹也可殺你!”
元嬰修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朱羽能毫無察覺地靠近并擊破他的真氣護體。
長刀拔出,朱羽一腳將元嬰修士踹到地面,法鈴聲響起,金色的法陣與濺起的塵土一同顯現,如囚籠一般困住元嬰修士。
“法陣可以支撐一炷香。”崇玉一手握著一面像銅鏡一樣的法器從樹陰處走出。
“足夠了。”朱羽雙手掐訣,一道紅色的靈力鉆進元嬰修士的識海,錯雜的聲音在朱羽的神識中響起,與此同時還有畫面浮現,朱羽掃目看去,尋找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遇上兩個金丹的狐妖,真是賺大了!
——要買神藥自然要到神仙居。
——子時冥船至,可通陰陽界。
——六品妖丹,可開冥門。
朱羽睜開眼,金色的流光從元嬰修士的額心向朱羽掌心凝聚。
“小橘子的噬魂咒可以解了。”朱羽收起凝聚的靈丹,離開時回頭掃了一眼修士黑色長袍露出的裝扮:紫色的翻領上有著銀線勾勒的云紋,是云臺山的弟子。
方外境,青苒的房間。
“嗚~”躺在床上的橘紅色狐貍發出一聲嗚咽,青苒趴在床邊,緊緊地盯著小橘子。
橘紅狐貍睜開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還有些茫然地看著青苒。
“小橘子。”青苒輕聲喚道,生怕驚到小狐貍。
“青苒姐姐。”小橘子頓時清醒,眼眶中聚起淚水,伸出爪子去搭青苒的手。
院外。
朱羽坐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上,穿過細密的枝葉可以看見田里耕種的百姓,他們中有人族、有妖族,還有半妖。
——“小羽兒,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都是這片天地的生靈。”熟悉的女聲在腦海里響起。
從離開七星宗起,朱羽便時常做夢,夢境混亂無序,醒來后她也多半記不清,但只有一個女子的身影每次都能令她格外難過,有個聲音在腦海中怪她——你怎么能忘了她,是你害了她!
一年前,朱羽在一座見不到日光的水牢中醒來。
她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師姐樓悅,其次是掌門師伯。
掌門師伯告訴她,“你練功走火入魔,如今需要用水牢的法陣化解魔性,等你臉上的魔紋消失完全就可以離開此地。”
“要多久?”
“每個人情況不同,有的人幾個月,也有的人需要上百年。”
“那我為什么什么都不記得了。”
“你走火入魔追根究底是因為心中執念太盛,本座只能將你記憶封鎖,日后你穩步修行,待人慈善,道心穩固,這記憶封印自然而然就會破解。”
“朱姑娘。”龜爺爺的聲音從樹下傳來。
朱羽收回思緒輕身躍下樹,帶起的風將槐花花瓣簌簌驚落,朱羽不甚在意地掐了一個法術,將身上的落著的花瓣吹走,隨后看著龜大夫抬手一禮道:“龜前輩,您找我?”
“朱姑娘可愿意陪老夫到四處走走。”
“當然,龜前輩請。”
龜爺爺杵著拐杖走在朱羽身邊,緩緩向朱羽介紹方外境的由來,“這里是上古神獸死后凝聚出來的空間。”
“崇玉的師祖玄真祖師是第一個發現這里的人,他將此地取名為方外境,有著世外桃源之寓意。”
“當年外界戰爭不休,玄真祖師將流亡的百姓和妖族帶到此地,并設下陣法讓外界之人無法打擾方外境的生活。”
“如今這里的人們都將方外境當成了自己的家,方外鏡的人也都互稱家人,而只有帶著信物的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龜爺爺將一條用紅線串成的白玉吊墜遞給朱羽。
“這就是信物。”
“姑娘心中仁善,先后救了老夫和那兩個孩子,如果姑娘沒有去處,這里可以成為姑娘的歸處。”
——
深夜。
朱羽在房間里布下防御陣法后進入識海。
望不到邊際的水面沒過腳踝,朱羽往識海的中心走去。
浮動的靈力在空氣中暈開一層光圈。
一顆紅色的、六尺高的光球懸浮在識海中。
朱羽將手按在光球上,感受著里面蘊藏的強大靈力。
這是屬于她的力量。
颯——
紅色的火焰迸發而出將逼朱羽向后退去。
朱羽聽見一聲清亮、悅耳的鳥鳴從光球里傳來。
——
兩個月前,七星宗,藥閣。
“小師姐,金丹之后為什么叫做元嬰。”朱羽雙手撐著腦袋歪頭看著樓悅將桌上的藥瓶分類。
“步入元嬰后我們的金丹會如蓮花花瓣一樣一層層鋪開,而蓮臺中會凝聚出我們的神魂,自此便進入半神的境界,凝聚的神魂是我們誕生之初的本相,人族誕生之初的本相都是嬰兒,故而有了元嬰一說,妖族對此有另一種稱呼名為叫照鏡,人族有練氣、筑基、金丹、元嬰,妖族有控靈、化形、照鏡,兩族的修行方法不同,對境界劃分也有所不同。”
“值得一提的是妖族天生就有聚集靈力的本事,所以沒有練氣一說,控靈期的能力可以對應我們的筑基,化形期就意味著修得人身,能力越強與人族越相似,甚至可以隱藏自己的妖氣,看起來與人族無異。”
“小師姐,元嬰之后是什么啊?”朱羽移到樓悅身側,趴在桌子上仰頭看著樓悅。
樓悅無奈地呼出一口氣,耐心地講道:“神魂由嬰兒長至成人模樣并且可以進行神魂分化為分神期;神魂脫離肉身,自主行動為出竅期。”
“神魂與肉身融合時期為合體期,合體期后修士的身體得到近一步質變,擁有半神之軀,可開辟界域,此為化神境。”
“當你能掌控世間法則,走出自己的道,舉手間可掌控一方天地的生死,是為大乘,我們也成其為玄天境,是比擬神明的存在。”
“玄天境目前只是一個傳說,如今仙門最強的就是云臺上的白桃仙翁,他是當今唯一的一個化神后期的修士,也可能是第一個玄天境修士。”
“掌門師伯是那個境界的?”
“合體期大圓滿。”
“掌門都一千歲了居然才是合體。”朱羽嘟囔道,樓悅瞥了朱羽一眼抬手給了她一腦殼:“你以為修行那么容易嗎?你個小金丹。”
“哎呦,我說的不對嗎?”
“小師姐七歲修行,十三歲金丹,十七歲元嬰,肯定不到一百就可以到大乘期了!”
樓悅無奈地搖頭,“修行猶如登一座陡峭的高峰,越往上越是風險重重,少有不慎就會墜入深淵生死難料,所以要戒躁戒躁,每一步都要穩扎穩打,切不可急攻近利。”樓悅說著又用托盤輕輕點了一下朱羽的頭:“別趴著了,我帶你去書樓,把知識都補一邊。”
“哎呦,要死咯——”朱羽哀嚎著倒在桌子上。
“別裝死,快起來。”
“小師姐,掌門師伯什么時候能回來啊?這些東西等記憶封印解除我肯定都會。”朱羽說著,神情有些委屈道,“今日武場的師兄笑我連御劍都不會。”
樓悅皺眉道:“亂輩分了,你應該叫他們師侄。”
“這就更丟人了。”朱羽痛苦捂臉。
樓悅也是一臉無奈。師父當初為了圖方便,將朱羽的記憶全部封印,這也導致朱羽如今的性情如同稚子一般,不過好在還能認字,學什么都很快,不然她真的要被她鬧得腦袋大。
——
方外鏡。
朱羽收勢睜眼,識海里的那個光球很是不尋常,它不像是修士凝結出的內丹,她從前有意問過樓悅也在書樓中收搜過,都沒有此異常的記載,她本想問掌門,但那個時候掌門已經離開七星宗,去參加云臺山的仙門大比。
過去的記憶一定藏著什么秘密,她要盡快解開記憶封印。
月光從爬上穿榻,朱羽記在腰帶的上的海棠結吊墜細微地閃爍了一下。
朱羽將海棠結吊墜握在手心,海棠花一般的繩結下系著一個像月亮般的白玉,朱羽此時看去,白色透亮的玉面上若有若無的纏著一道青黑色霧帶,朱羽眉心微皺,用靈力包裹白玉,青黑色的霧帶飛出,在空中瞎寫一行字。
——杜云藏不可信,想知道真相,到環湖山找我。
“環湖山。”青黑色的字跡消失,朱羽默念了一邊這個有些熟悉的地名。
——
“你大半夜是要去哪啊?”打著哈欠地聲音傳來,隨后一道如月華般的身影從樹上飛落,朱羽瞧見是崇玉,開口問道:“你今日守門?”
“對呀,所以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干嘛呢?”崇玉插著腰,故作嚴肅地問道。
“你可別誣陷我。”朱羽擺了擺手正色道,“我要離開了,這些時日多謝你們。”
“謝什么,再說你也幫了我們不少,龜爺爺不是給了你引路玉了嗎,我們早就把你當做朋友了,朋友之間不言謝。”崇玉學著人間的江湖人,十分豪氣地單手錘了錘肩。
朱羽輕輕一笑,豪爽道:“走了,別送,有機會回來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