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在掌心焐了整夜,邊角被汗漬浸得發皺,第二天一早,我揣著它去找爺爺時,他正在書房臨摹《蘭亭序》,狼毫筆在宣紙上拖出綿長的撇捺,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他銀白的發梢上落了層金粉。
“爺爺。”
我把照片輕輕放在硯臺邊。
“這是您嗎?1998年的林家老宅。”
筆尖猛地一頓,墨滴在宣紙上洇開個黑團,爺爺抬眼時,鏡片后的目光閃了閃,隨即又恢復溫和:“這照片哪來的?”
“撿的。”
我盯著他的眼睛。
“這個女孩是誰?跟我長的有一點點像。”
他拿起照片,指腹摩挲著女孩的羊角辮,動作慢得像在數上面的紅頭繩。
半晌才嘆口氣:“是故人的孩子,叫……阿雪。”
“阿雪?”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后來去哪了?”
“沒了。”
爺爺把照片放回桌上,聲音輕得像飄雪。
“生病去世了。”
“什么病?”
顯然我追問的有些焦急了,爺爺突然停住動作,握著狼毫的手青筋暴起,宣紙上的“之”字被劈成了兩半。
“小孩子家問這些做什么。”
他把筆重重擱在筆山上,墨汁濺到照片邊緣。
“下個月出國的事宜準備好了嗎?”
話題被生硬地扯開,我卻捕捉到他轉身時脖頸處繃緊的肌肉,那是掩飾慌亂的姿態。
走出書房時,撞見管家端著參湯進來,他看我的眼神帶著慣常的恭敬,可指尖在托盤邊緣無意識地敲著,節奏快得像在打暗號。
下午,我借口買顏料,讓司機把車停在老宅附近的巷口,林家老宅早就空了,爬山虎爬滿了半面墻,磚縫里鉆出幾叢野薔薇,門環上的銅綠厚得能刮下一層。
我翻墻進去時,褲腳被鐵絲網勾出個破洞,驚起一群躲在屋檐下的麻雀,正屋的門鎖早就銹死了,我繞到后院,推開那扇虛掩的柴門。
里面堆著半屋舊家具,蒙著厚厚的灰,空氣里飄著霉味和淡淡的松節油香,墻角立著個落滿蛛網的畫架,上面繃著張沒畫完的油畫,內容是一只黑色的烏鴉正張開雙翼,沖天怒吼,落款處的日期是1998年6月17日。
畫架下的木箱里,藏著本牛皮封面的日記,紙頁脆得一碰就掉渣,字跡娟秀,像是出自男人之手:“……阿雪今天又偷拿振雄的放大鏡看玉佩,那孩子眼睛像極了她母親……”
“……老宋說要把玉佩捐給博物館,振雄在飯桌上摔了杯子,夜里聽見他在書房打電話,說‘必須拿到手’……”
“……阿雪咳嗽得厲害,醫生說她肺里有東西,振雄卻不讓住院,只讓齊英來送藥……”
最后一頁的日期停在1998年8月15日,字跡潦草得幾乎辨認不出:“火……是他們放的……阿雪還在里面……”
日記從中間被撕去了幾頁,邊緣留著焦黑的痕跡,我捏著紙頁的手在抖,忽然想起,爺爺房間里有塊“青玉龍形佩”,日記里的“玉佩”,應該指的就是它。
而那個叫“阿雪”的女孩,肺里的“東西”?
“找到想找的了?”
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我猛地回頭,唐宋倚在門口,手里轉著那串龍形鑰匙,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戲謔,只剩沉沉的暗。
“你怎么在這?”
“幫個故人照看老房子。”
他走進來,從我手中拿走了那本日記。
“這本子,是你爺爺的。”
“阿雪到底是誰?”
我追問。
“她是不是……宋家的孩子?”
唐宋翻過日記最后一頁,指著那行焦黑的字跡:“她是宋明誠的女兒,小雪,你爺爺當年和宋家是世交,后來你父親為了搶玉佩反目,美國的那場火不僅燒了宋家的樓,還燒死了宋明誠夫婦。”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小雪沒在大火里死去,是你爺爺把她藏在這,養了半年,后來她舅舅發現真相,帶她跑回了美國,結果……”
“結果怎么樣?”
“孩子因為燒傷太嚴重加上肺部病情惡化,去世了。”
唐宋把日記放回西裝內袋,我卻毛骨悚然,齊英是我的母親。
“齊英給小雪灌的‘藥’,就是稀釋過的助燃劑,讓她慢慢爛肺,你爺爺留著她,把她從美國帶回來,一是為了讓宋家有所忌憚,不會對自己那個蠢兒子動手,二是也是為了贖罪。”
他看向我,目光復雜。
想起他把那枚青玉龍形佩擺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卻從不讓我碰,原來那些溫柔,都是演給一個死去的女孩看的。
“匿名快遞是你寄的?”
唐宋點頭:“林珩讓我盯著你,說姜正可能對你動手,他不讓我告訴你真相,怕你卷進來。”
“林珩知道這些?”
“他比誰都清楚。”
唐宋望著窗外的爬山虎。
“他就是宋家長子,宋珩。”
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原來林珩每次看我的眼神,那些藏在溫柔里的痛楚,不是因為別的,大概率是因為他在我臉上,看見了他死去的妹妹。
“你費盡心機引我入局,林珩知道,會放過你嗎?”
唐宋輕輕一笑。
“你比我想象的其實要聰明,你知道我在刻意引導你,就是不接招,除非是我親自站到你面前,說出這番話,你才愿意傾聽。”
我長舒一口氣,靠在桌子上,昏暗的房間里,我緊盯著那副未完成的畫作,背后冒起絲絲涼意,后知后覺的感覺自己站在了鬼屋里。
“我們走吧。”
“不看了?”
“唐宋,我只想確認一件事。”
“嗯?”
“林珩身后,不會空無一人吧。”
“當然不會,我,李哲,李貝貝,宋朝夫婦,我們都是他最堅實的后盾,我現在向你和盤托出了,能解決這一切的,也只有你。”
原來如此,貝貝一開始也是帶有目的性的接觸我,我不管后面她是不是真心待我,我的心里總是會難過。
“你告訴我了,他過兩天回來,我怎么面對他?”
“我相信你。”
他忽然低頭,以最近的距離在我耳邊輕輕吐出這幾個字。
“那我還真是謝謝你,不顧一切也要讓我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