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燈慘白慘白的,照在林珩的側(cè)臉,把他下頜線的輪廓刻得愈發(fā)清晰,他大概是怕我冷,把身上的薄外套脫下來裹在我肩上,帶著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常用的那款車載香氛的木質(zhì)調(diào)。
“困了就靠會兒。”
他替我把外套領子立起來些,擋住從窗縫鉆進來的風。
我搖搖頭,攥著他的手不肯放,ICU里的儀器滴答聲隔著厚重的門傳出來,像敲在心上的鼓點,一下一下,慢得讓人發(fā)慌。
我想起小時候爺爺總把我架在脖子上,去街口的超市買橘子味的冰棍,他的肩膀?qū)捄裼譁嘏夷軓娜巳旱目p隙里看見遠處的夕陽,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
“他還說要陪我很久呢。”
我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上來。
“他說要走過我人生每一個重要時刻呢。”
林珩把我往他懷里帶了帶,讓我靠得更穩(wěn)些,他的手輕輕順著我的頭發(fā),一下一下抹著我的眼淚,動作很輕:“會的,一定會的。”
我抽噎了一下,將臉埋進林珩懷里。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盡頭的電梯“叮”地響了一聲,護士推著治療車走過來,看見我們,腳步放輕了些。
林珩起身去問了爺爺?shù)那闆r,回來時眉頭舒展了些:“醫(yī)生說各項指標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今晚應該能穩(wěn)住。”
我點點頭,眼皮開始打架,大概是累極了,意識漸漸模糊,迷迷糊糊中,感覺林珩把我抱起來,放在旁邊的長椅上,替我蓋好外套,他的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我往他身邊湊了湊,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心里忽然就安定下來,像漂泊的船找到了港灣。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林珩靠在椅背上睡著了,眉頭還微微皺著,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大概是怕我醒來看不見他,就算睡著了,手也還搭在我的胳膊上,我輕輕把他的手挪開,想讓他睡得舒服些,他卻猛地睜開眼,眼里帶著瞬間的慌亂,看見是我,才慢慢平復下來。
“醒了?”
他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沒發(fā)燒就好。”
“你怎么不睡會兒?”
我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心里有點疼。
“睡了。”
他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比你睡得沉。”
正說著,ICU的門開了,醫(y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對我們說:“病人家屬。”
我?guī)缀跏菑椬饋怼?/p>
“我在這!”
“病人情況很不穩(wěn)定,大概是很難撐過去了,你們進去看看他吧。”
我猶如晴天霹靂,整個人跟散架了一般站也站不住。
“怎么回事,昨晚不是情況還好嗎,我求求你,救救我爺爺。”
我失聲痛哭,抓著醫(yī)生衣角不肯松手,醫(yī)生一個勁的安慰我。
“老爺子年紀大了,馬上九十了,他的身體素質(zhì)已經(jīng)不如年輕人了,這次應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突發(fā)了心梗和腦淤血,我也是沒辦法.......”
刺激?我迅速捕捉到關鍵詞,究竟是誰給爺爺氣成這樣的,他當時是在公司,難道又和爸媽有關?
奶奶和爸媽很快就趕來了,大家圍著護士問東問西,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悲傷。
林桃抱著我,試圖讓我穩(wěn)定下來,但我一直在抽泣,直到現(xiàn)在身上都沒有任何力氣。
“茉莉,我們進去看看爺爺吧。”
林珩似乎也痛哭過,眼睛紅的不像樣,他扶著我,走進了病房,奶奶在爺爺身邊,握著他的手仔細的瞧著他,默默流淚。
“爺爺......”
我趴在爺爺身邊,他用盡所有力氣微微抬手,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是沒有力氣。
我湊過去,好像聽到他再說,舍不得我,怕我一個人會被欺負。
“爺爺,謝謝你的陪伴,今后的路只能茉莉一個人走了,您放心,我會好好吃飯,好好讀書,絕對不虧待自己,你也要答應我,一定要開開心心好嗎?”
他眼里閃過一絲光亮,慢慢閉上了眼睛,像是安心了,他沒有任何遺言留在這世上,這個仙風道骨的小老頭,就這樣離開了我。
半晌,爺爺沒有了呼吸,我一直強忍的淚水,混著嗚咽隨我跌坐在地,奶奶相比昨晚,看著已經(jīng)逝去的爺爺顯得冷靜了很多,不停的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嘴里還唱著幾首比較古老的曲子。
奶奶的歌聲很輕,帶著老式留聲機般的沙沙質(zhì)感,是爺爺年輕時常聽的調(diào)子我記得小時候在老宅的藤椅上,爺爺總跟著這旋律用手指敲膝蓋,陽光透過葡萄藤落在他銀白的頭發(fā)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林珩從身后輕輕環(huán)住我的肩膀,他的手臂在發(fā)抖,卻把力道收得很穩(wěn),像怕碰碎了風中的燭火。
“哭吧。”
他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哭出來會好些。”
我攥著爺爺漸漸變涼的手,指甲掐進掌心也覺不出疼,那雙手曾替我削過無數(shù)個蘋果,曾在我摔破膝蓋時笨拙地給我貼創(chuàng)可貼,此刻卻再也不會動了。
護士來拉窗簾時,晨光剛好漫進來,落在爺爺臉上,他的表情很安詳,像是只是睡著了,嘴角還帶著點淺淺的弧度,仿佛夢到了什么開心事,奶奶替他理了理被角,輕聲說:“老頭子,走慢些,等等我。”
林桃在門口抹眼淚,見我望過去,忙別過臉去擦,爸媽站在走廊盡頭,爸爸背對著我們,肩膀一抽一抽的,媽媽扶著他的胳膊,哭得直不起腰,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看他們,心里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花,悶得發(fā)疼。
林珩替我擦了擦臉,把外套重新裹在我身上:“出去透透氣吧,這里太悶了。”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突然變得刺鼻,我被他半扶半攙地帶出去,靠在冰涼的墻壁上,窗外的天很藍,像塊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幾只鴿子從樓頂飛過,翅膀拍打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為什么是受到了巨大刺激?”
我盯著自己發(fā)顫的手指,聲音輕得像飄在風里。
“爺爺昨天去公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林珩沉默了很久,喉結滾動了幾下:“等處理完爺爺?shù)氖拢覀內(nèi)ゲ榍宄!?/p>
他頓了頓,握緊我的手。
“一定會查清楚的。”
殯儀館的車來的時候,奶奶堅持要親自送爺爺上車,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卻始終沒松開牽著爺爺衣角的手,直到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晃了晃,林珩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老人家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
這個平時很精致的小老太太,此刻也失去了她最后的精氣神。
回C市收拾東西時,陽光穿過積了灰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爺爺?shù)奶僖芜€在原來的位置,上面搭著他常穿的灰色羊毛衫,領口磨出了細細的毛邊。我走過去坐下,椅面還帶著點余溫,仿佛他下一秒就會端著茶杯從里屋走出來,笑著問我要不要吃橘子糖。
林珩在書架前翻找著什么,突然回過頭,手里捏著個褪色的鐵皮盒。
“這個。”
他把盒子遞過來。
“上次幫爺爺整理書時看到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想你應該是最有權處理爺爺遺物的人。”
打開盒子的瞬間,我愣住了,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全是爺爺?shù)淖舟E,一筆一劃寫得認真,從“我的小茉莉今天學會走路了”,到“她第一次考了滿分,書包里藏著給我留的餅干”,再到“茉莉今天會做菜了,還是很難學的紅燒肉,好吃。”,最后一頁停留在高考前,墨跡還帶著點濕潤:“聽茉莉說要考去米蘭,得提醒珩小子多照顧茉莉,她總愛逞強......”
眼淚砸在信紙上,暈開一小片墨痕。原來那些我以為他沒看見的瞬間,都被他悄悄收進了時光里。
林珩蹲在我面前,用指腹輕輕擦掉我臉頰的淚:“爺爺沒走,他在這些字里,在藤椅上,在我們的回憶里。”
鐵皮盒里還有很多小信封,寫著一些復雜難懂的東西,我沒有心思再去看,抱著鐵皮盒,靠在林珩肩上,老宅的鐘擺還在滴答作響,葡萄藤的影子在墻上慢慢移動,像爺爺從未離開過。
出殯那天,唐宋來了,他沒開那輛招搖的賽車,穿了件黑色外套,頭發(fā)沒做造型自然垂落,看起來很乖,走到我面前時,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塞給我——是那本日記。
“這個。”
他撓了撓頭,聲音有點硬。
“早應該給你的。”
我拿著那本日記,腦海里不斷的閃過那些內(nèi)容。
隨著大家都走入靈堂內(nèi)開始祭拜,我的淚水才奪眶而出,二姑三姑哭的驚天動地,我卻沒聽出什么真實感情來,連父母都在那邊假惺惺的抹眼淚,我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淚水劃過臉頰滴在我的手背上。
“媽!”
當他們準備走到棺材附近準備繼續(xù)表演時,看到了奶奶躺在里面,嘴角含著笑,已經(jīng)沒了呼吸,我聽到喊聲心頭一怔,跪坐在原地沒有起身。
我早就猜到了,但是事情真正發(fā)生還是令我難以接受。
奶奶隨爺爺去了,他們愛了一輩子,最后也是一起走的,我,在同一天失去了兩個最愛我的人。
我似乎看穿了什么,跪在原地,望著身后散落著陽光的大門,似乎在燦爛的陽光里看到了攜手往外走的爺爺奶奶,我伸出手想要觸摸他們,但是兩眼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