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莉,爺爺奶奶走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生活,沒有什么困難是過不去的。”
睡夢中,爺爺奶奶笑著消失在我眼前。
再次睜開眼時,病房的天花板白得刺眼,林珩趴在床邊,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濕痕,我動了動手指,他立刻驚醒,眼里的紅血絲比之前更重,像揉進了一把碎玻璃。
“醒了?”
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伸手想探我的額頭,又猛地縮回手,大概是怕自己手太涼。
我看著他,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腦海里反復回放著最后那幕,奶奶躺在爺爺身邊,嘴角的笑意溫柔得像落了場雪,他們終于又能在一塊兒聽老調子了,像老宅葡萄藤下無數個尋常的午后。
林珩端來溫水,用棉簽沾濕我的嘴唇,動作輕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瓷。
“醫生說你是悲傷過度加上低血糖。”
他低聲說。
“唐宋守在外面,他說等你醒了……”
“我想回家。”
我打斷他,聲音干得發裂。
這里的消毒水味太濃,蓋過了爺爺身上的烏木香,蓋過了奶奶唱的老調子,我一秒鐘也待不下去。
林珩沒說話,只是替我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來,他的手臂在抖,卻走得很穩,走廊里的風灌進來,帶著殯儀館特有的、混合著紙灰和百合的味道。
唐宋站在電梯口,看到我們立刻挺直背,眼眶紅得像兔子,手里還攥著件我的披肩。
“我送你們。”
他聲音硬邦邦的,卻搶先按了電梯。
回老宅的路上,誰都沒說話,車窗外的梧桐葉落了滿地,像鋪了層碎金,我記得前段時間,爺爺還在這樹下教我打太極,他的動作慢悠悠的,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我總笑他像只笨拙的企鵝,他就揚起拐杖輕輕敲我的頭。
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我突然不敢推門,里面一定還留著爺爺的茶缸味,留著奶奶烤餅干的焦香,留著他們坐在藤椅上的影子,我怕一進去,眼淚又會決堤。
林珩握住我的手,輕輕推開門。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爺爺的藤椅上,灰色羊毛衫還搭在椅背上,仿佛下一秒就會有只手伸過來拿起它,奶奶的針線笸籮放在矮凳上,頂針還套在布偶的手指上,那是她給我縫的賽道吉祥物,說能保平安。
我走到藤椅旁坐下,椅面的余溫仿佛還在,眼淚終于忍不住砸下來,砸在羊毛衫的領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他們會不會冷?”
我抽噎著問。
“殯儀館給穿的夠不夠厚?”
林珩蹲在我面前,用指腹擦去我的眼淚,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易碎的琉璃:“不會的。”
他聲音很輕。
“爺爺會把外套給奶奶披上,就像以前每次降溫那樣。”
唐宋在門口站了會兒,悄悄退了出去,臨走時輕輕帶上了門,把外面的喧囂都關在了門外。
我抱著爺爺的羊毛衫,上面有淡淡的樟腦味,混著他常用的茉莉香皂香,林珩坐在旁邊的矮凳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陪著我,像老宅角落里沉默的落地燈,穩穩地亮著。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老宅的鐘擺“當”地敲了一聲,驚得我打了個顫,爺爺以前總說,這鐘是他和奶奶結婚時買的,走得比誰都準,能陪他們到老。
“爺爺的日記。”
我突然想起什么,抬頭看林珩。
“唐宋給我的那本……”
林珩從口袋里掏出日記本,封面已經被摩挲得發皺,我翻開它,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只是這次不再是記我的瑣事,而是斷斷續續寫著公司的事,爸爸想賣掉老宅抵債,媽媽偷偷轉移了奶奶的存款,看來就是他們在會議室吵得面紅耳赤,爺爺被這些話激得突然倒下的。
醫生說的“刺激”,應該是這個。
這些話殺死了我心里最后一點對父母的幻想。
我合上日記,放在藤椅上,和爺爺的羊毛衫并排。
“明天,我們去辦手續。”
我對林珩說,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
“把爺爺的股份轉給林桃。”
林珩看著我,眼里閃過一絲心疼,卻只是點了點頭:“好。”
第二天去公司辦手續時,父母總算露出了他們的真面目。
面對他們目眥欲裂的質問,以及二姑三姑早就準備好的股權轉讓,我被逼的節節敗退。
林珩顯然是沒料到他們準備的這么充分,爺爺的死肯定和他們有關系,此刻就算平時偽裝的再好,也讓我察覺到了他心里的恨,恨他們又一次毀了他的家。
林桃的出現,無異于是拯救了我們,黎和頌帶著一批律師進來,手里抱著一大摞資料,他的能力也在此刻展露無疑。
他修長的手指翻閱著資料,找出來老爺子生前立下的遺囑以及產權轉讓。
“各位,還有什么疑問嗎?”
他推了推金絲邊眼鏡,目光凌厲的看著在場的各位。
這時,林桃開口了。
“父親,你的海外股份是爺爺留給你養老的,剩余股份將是我全盤掌控,您有什么意見嗎?”
父親沒有說話,氣的滿面通紅。
“不說話就當您同意了,對了,爺爺還曾說過,您年輕時犯下的事,最好想想該怎么收尾。”
林珩瞳孔猛的收縮,手不自覺收緊,但他忘了,他還握著我的手。
“疼......”
他反應過來,趕緊松開了我,向我道歉。
林珩的指尖還殘留著攥緊時的紅痕,他望著我泛紅的手腕,喉結滾了滾,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對不起,茉莉,我……”
我搖搖頭,反手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滾燙,像揣著團壓抑的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能感覺到他指尖的顫抖,比在ICU外守著爺爺時更甚。
“你父親年輕時的事?”
二姑突然尖聲插話,她顯然沒料到還有這出,臉上的得意勁兒瞬間垮了。
“桃子你可別胡說,大哥當年在公司兢兢業業,哪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林桃沒看她,目光直直鎖在父親臉上,像淬了冰:“是不是胡說,父親心里最清楚,當年宋叔叔在美的那棟公司突然失火,所有賬目一夜之間燒成灰燼,緊接著您就低價收購了他們的地皮,這事您忘了嗎?”
“宋叔叔?”
我猛地看向林珩,他的臉白得像紙,嘴唇抿成條緊繃的線,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我手腕上的紅印,像是在極力克制什么。
我突然想起那本日記,原來林桃也是知情者嗎,也是,她那會也足夠記事了。
“你閉嘴!”
父親終于炸了,他指著林桃,手指抖得厲害。
“那是意外!跟我沒關系!是他自己出的意外……”
“意外?”
黎和頌適時地推過來一份文件,封皮上的日期已經泛黃。
“警方當年的出警記錄顯示,火災起因是人為縱火,只是沒抓到嫌疑人,而您的賬戶,在火災后第三天,多了一筆來源不明的巨款,數額剛好夠支付收購地皮的定金。”
辦公室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二姑三姑張著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母親扶著父親的胳膊,指尖掐進他的西裝,眼神里滿是驚恐。
林珩的呼吸突然變得很重,他松開我的手,轉身看向窗外,背影繃得像張拉滿的弓,陽光落在他身上,卻沒染上半分暖意,反而襯得他肩膀的弧度格外孤寂。
我終于明白他剛才為什么會失控。
宋叔叔,是他的父親,如今這些真相如此露骨的擺在眼前,而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宋家長子。
爺爺當年恐怕早就知道真相,卻因為念及親情,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一直沒說破,直到最后,才借著林桃的口,把這沉了十幾年的秘密翻了出來。
“爺爺在遺囑里說。”
林桃的聲音冷得像冰。
“他保護了你太久,是時候應該讓你自己去求得宋氏原諒。”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份警方記錄。
“這些東西,會送到該去的地方。”
父親的臉由紅轉青,再轉白,最后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發出像困獸般的嗚咽,母親在一旁哭哭啼啼,卻沒一個字是為當年的事愧疚,只反復念叨著“家不能散”。
我看著他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那些曾經以為的親情,原來早被利益蛀成了篩子。
林珩轉過身時,眼里的紅血絲更重了,卻沒了剛才的激動,只剩下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他走到我身邊,輕輕牽起我的手,這次的力道很輕,像怕碰碎了什么。
“我們走。”
他對我低聲說。
“不等……”
我想說不等手續辦完嗎,卻被他打斷。
“剩下的,林桃會處理好。”
他的目光掠過父親蜷縮的身影,沒有恨,也沒有怨,只剩一片漠然。
“這里的事,跟我們沒關系了。”
走出公司大樓時,陽光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唐宋的車還停在路邊,他倚著車門抽煙,看到我們出來,趕緊掐了煙迎上來,欲言又止。
“都結束了。”
林珩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很輕。
唐宋了然,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沒多問,只是拉開后座車門:“是不是準備回米蘭?”
他嗯了一聲,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那道紅痕還在,像條淺淺的印記,提醒著剛才那場風波,林珩注意到我的目光,從口袋里掏出塊薄荷糖,剝開糖紙塞進我嘴里。
清清涼涼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壓下了心里的悶。
“對不起。”
他又說了一遍,聲音里帶著歉疚。
“剛才沒控制住。”
“我知道。”
我含著糖,說話有點含糊,他這句對不起含義很多,感覺更多的是他為之后要做的事情道歉。
“你不是故意的。”
他看著我,眼里突然涌上來很多情緒,像翻涌的浪,最后卻只是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以后,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車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飄在擋風玻璃上,像一封封沒寄出的信,老宅的方向漸漸清晰,葡萄藤的影子在墻上晃啊晃,像爺爺在招手。
我突然想起爺爺日記里最后那句:“得提醒珩小子多照顧茉莉,她總愛逞強”。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會遇到風雨,知道誰會替我撐傘。
林珩的手一直握著我的,掌心的溫度慢慢熨帖了心里的涼,我抬頭看他,他剛好也在看我,眼里的光很亮,像老宅那盞永遠為我留著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