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風裹挾著夜合花的甜香,如絲縷柔綢般從雕花窗欞的縫隙間蜿蜒而入。沈幼初坐在湘妃竹榻上,案頭攤開的明黃色宮箋在燭淚中微微蜷曲,“九月初九入宮”幾個字被跳動的燭火染成血色,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仿佛預示著未知的命運。她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青瓷茶盞,指尖觸碰到盞壁凝結的水珠,寒意順著指腹蔓延,恍然驚覺白日里父親緊鎖的眉峰、母親紅腫的眼眶。若不是背負著血海深仇,她又怎會甘愿踏入那座吃人的紫禁城。
“吱呀——”木門被撞開的瞬間,帶起一陣裹挾著露水與青草氣息的夜風。沈墨軒跌跌撞撞地沖進來,玄色衣袍下擺沾滿枯葉,發冠歪斜,額前碎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面頰上。這個向來溫潤如玉、芝蘭玉樹般的兄長,此刻像是從戰場上潰敗的士兵,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薄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阿初,跟我走?!彼穆曇羯硢〉萌缤凹埬ミ^青石板,伸手便要去拽她的手腕。
茶盞重重磕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沈幼初霍然起身,月光透過窗紙在兄長挺拔的身軀上勾勒出一道銀邊,卻怎么也遮不住他眼底快要溢出來的恐懼與急切。“兄長這是何意?抗旨是要連累全族的,我們不能置爹娘他們不顧。”她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涼的屏風,繡著并蒂蓮的綢緞被攥出深深的褶皺。
沈墨軒步步緊逼,溫熱的手掌終于覆上她纖細的手腕,隔著鮫綃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滾燙。“阿初,我心悅你。”他的聲音突然放輕,像是怕驚醒什么美夢,“那深宮是吃人的牢籠,我怕你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他忽然哽住,喉結劇烈滾動,“現在跟我走,我在江南的莊子早已備好馬車,那些暗樁......”
“兄長!”沈幼初猛地抽回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我們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我們不是親兄妹。”這句話如驚雷炸響,沈幼初只覺心臟猛地懸起,偽裝成沈府嫡女的秘密在喉間發燙。然而下一秒,兄長的聲音帶著幾分自嘲:“我不過是父親故人的遺孤,這些年...”他忽然頓住,喉結滾動,“這些年我學醫,暗中經營人脈,就是為了今日。跟我去江南,我能護你一世周全。”
沈幼初顫抖著后退,撞翻了身旁的花架。青瓷瓶碎裂的聲響中,她狠下心別過臉,不去看那雙盛滿星光卻即將黯淡的眸子。“即便如此,我對你也只有兄妹之情?!彼鬼荛_那雙盛滿星光的眸子,聲音冷得像冰,“我既生于沈府,便該擔起家族的責任。我愿意入宮,我也會照顧好自己的?!?/p>
沈墨軒僵在原地,指尖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良久,他緩緩起身,嘴角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是大哥逾矩了?!鞭D身時衣袂帶起一陣風,案頭的燭火“噗”地熄滅,黑暗瞬間將他吞沒。
還未等沈幼初從混亂的情緒中緩過神,急促的腳步聲已從九曲回廊傳來。沈墨衍敲開半掩的門,腰間佩劍隨著動作發出清越的鳴響。這個自幼與皇帝一同習武的少年將軍,此刻胸膛劇烈起伏,鎧甲上的鎏金獸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靶∶脛e怕!”他攥緊拳頭,骨節發白,“等我在西北再立戰功,定要讓皇上收回成命!”
沈墨宸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他永遠沉穩如松,此刻卻難得地露出幾分焦急。溫潤的羊脂玉哨塞進沈幼初掌心,上面繁復的紋路還帶著體溫,湊近便能聞到淡淡的龍腦香?!拌^宮三百暗衛聽令于它?!彼穆曇舻统炼鴪远?,“若有人敢傷你分毫,三哥定要這九重宮闕血染黃昏?!?/p>
“還有五哥!”沈墨禎不知何時從陰影中走出,月白襕衫染著墨香,他眼底跳動著熾熱的火焰,“待我蟾宮折桂,做你倚靠!”
話音未落,屏風后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沈墨南倚著烏木拐杖緩步而出,蒼白的臉色比月光更顯清冷。他枯瘦的手掌輕輕落在沈幼初發頂,帶著當歸與茯苓的藥香緩緩散開。“莫要逞強......”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卻固執地笑著,“記得按時喝我給你配的溫養湯,藥罐子我都備好了......”
當四位兄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沈幼初望著空蕩蕩的庭院,老槐樹上的麻雀發出一聲凄厲的啼叫。忽然,她瞥見樹影下那道熟悉的剪影,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意:“六哥這般鬼鬼祟祟,倒像是話本里的梁上君子?!?/p>
沈墨非從陰影中走出,玄色錦袍上暗繡的云紋泛著冷光,一如既往的毒舌:“別以為進了宮就能為所欲為,這里是京城人脈圖。”他將沉甸甸的錦囊擲在石桌上,發出悶響,“若是丟了沈家的臉面,我定會先一步取你性命?!?/p>
沈幼初接過錦囊,觸手是柔軟的鮫綃,里面裝著的竹簡卻重若千鈞。她抬眸望向兄長,月光落在他緊繃的下頜線。“放心吧,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待所有人都離開后,沈幼初登上閣樓,推開雕花窗。漫天星河傾瀉而下,她握緊腰間的玉佩——那是母后給她的十歲生辰禮。“父王母后,”她對著月亮輕聲呢喃,晚風卷起幾縷青絲,“女兒定會讓害你們的人血債血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