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宜嫁娶。

晨曦如金箔碎銀，穿透薄云的罅隙，將庭院里百年古槐的影子拉得綿長，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若為這即將發生的離別之事，披上一層朦朧的紗幕。

沈幼初倚著雕花窗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窗欞上的纏枝紋。窗臺上，昨日母親親手插上的秋菊，花瓣上凝結的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宛如她此刻紛亂又晶瑩的心事。沅芷捧著朱漆木匣的手微微發顫，匣中嫁衣似一團燃燒的火焰，刺得人眼眶發燙。太后特賜的恩典，讓這抹紅在后宮中尤為奪目，金線繡就的并蒂蓮在緞面上蜿蜒，每一片蓮瓣都用珍珠鑲邊，裙擺處綴著的東珠與珊瑚珠串，隨著木匣開啟，發出細碎清越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未知的命運。

“小姐快看，這鴛鴦戲水繡得活靈活現呢。”沅芷的聲音帶著驚嘆與不舍。沈幼初輕輕展開嫁衣，綢緞觸感細膩如春水，繡工精湛的圖案躍然眼前。金線銀線交織成的鳳凰，在陽光下閃爍著神秘而高貴的光芒，仿佛隨時要振翅高飛。那些凝聚著繡工無數心血的針腳，此刻卻像一根根細針，扎在她的心間。

銅鏡映出少女的剪影，沅芷靈巧的手指穿梭在如瀑青絲間。檀木梳齒劃過發間，帶起細微的靜電，絲絲縷縷纏繞著離別的愁緒。鑲滿鴿血紅寶石的鳳簪沉甸甸地壓在發髻中央，鳳嘴里垂下的珍珠流蘇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冰涼的珠串偶爾觸及脖頸，驚起一片細密的戰栗。沈幼初望著鏡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胭脂水粉雖掩去了幾分憔悴，卻掩不住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愁云。當鳳冠霞帔穿戴整齊，她與生俱來的美貌被襯托得愈發驚艷，可這份美，卻仿佛被禁錮在這華麗的嫁衣之中，帶著幾分無奈與凄涼。

“把鳳尾瑤仙簪拿來。”沈幼初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秋葉。銀匣開啟的剎那，冷香縈繞，那支和田玉雕琢的鳳凰簪，簪頭鑲嵌的夜明珠在暗處幽幽發亮，恍若母后臨終前溫柔注視的目光。簪尖刺入發髻的瞬間，往昔如潮水漫過心堤：那年生辰，母后將簪子別在她鬢邊，說待她及笄便要尋個良人。而今良人未至，鳳冠卻已壓得她脖頸生疼。

“小姐，你今天真美。”沅芷突然掩面而泣，“可惜先皇他們看不到了。”

沈幼初望著銅鏡里搖曳的珍珠流蘇，睫毛上凝結的淚珠將晨光折射成星芒：“不，父皇母后此刻定在天上看著。”她挺直脊背，嫁衣上的鳳凰仿佛真的乘風而起，在滿堂吉光中，銜住了即將墜落的淚。

正堂的銅鶴香爐飄著龍涎香，裊裊青煙在晨光中扭曲成各種形狀，仿佛預示著未來的不可捉摸。沈慕謙立在祖宗畫像下，玄色錦袍上的暗紋隨著呼吸起伏，像極了他此刻難以平靜的心緒。柳若汐攥著鮫綃帕的手指關節發白，淚水早已洇濕了帕子上的并蒂蓮圖案，暈開一片深淺不一的水痕。幾位兄長分立兩側。

沈幼初提著綴滿珠翠的裙擺，緩緩走下白玉臺階。繡鞋踏在臺階上的聲音，清脆而又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爹娘，哥哥們。”她屈膝行禮時，珍珠流蘇掃過手背，涼意沁入骨髓。沈慕謙伸手攙扶的動作凝滯在半空，指節泛白，聲音卻沉穩得驚人：“宮中規矩森嚴，萬事……”話音未落，喉間突然涌上酸澀，他別過頭去，不愿讓女兒看到自己眼底的淚光。柳若汐撲上前緊緊摟住女兒，發間的玉蘭簪子硌得沈幼初生疼，卻比不過心口傳來的劇痛。“我的兒，娘昨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想著你在宮里會不會受委屈……”淚水打濕了沈幼初肩頭的金線刺繡，暈開一片黯淡的水痕。

沈墨衍上前一步，玄色衣擺掃過青磚，發出沙沙的聲響：“小七，若有人敢欺負你，哥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護你周全！”他的眼神堅定而熾熱。

沈墨南垂眸將繡著并蒂蓮的素絹荷包塞進她掌心“這安神香是大哥踏遍全城尋來的，你若在宮中睡不著，便拿出來聞一聞。”

沈幼初望著空蕩蕩的回廊，發間鳳簪隨著動作輕晃，折射出細碎的光。自從那天之后，沈墨軒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大哥當真抽不出半刻來送送我嗎？”

“大哥糊涂！”沈墨宸氣得踢飛腳邊石子，青玉腰帶撞出清脆聲響，“什么病人比親妹妹入宮還緊要？”

沈慕謙按住幼初顫抖的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鮫綃傳遞暖意：“軒兒晨起便被召去救治流民，醫者懸壺濟世，你莫要怪他。”

聽此沈幼初勾了勾唇“女兒省得。”隨后轉身屈膝行完最后一禮，重重叩首時，發間鳳簪撞在青磚上，發出清越的聲響。

“父親、母親，養育之恩，女兒無以為報。此去宮中，女兒定當牢記父母的教誨，還望二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為女兒擔心。”她的聲音堅定而誠懇，充滿了決心。

沈慕謙和柳若汐連忙扶起她，沈慕謙說道：“初兒，你莫要如此，只要你能平安順遂，便是我們最大的心愿。”他的眼中滿是不舍和牽掛。

柳若汐也說道：“是啊，初兒，平安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她緊緊握著蘇瑤的手，仿佛一松開，女兒就會消失不見。

沈幼初用力地點點頭，說道：“女兒一定會的。”

這時，柳若汐突然拉住身旁丫鬟，聲音帶著哭腔：“這是特意尋的伶俐丫頭，初兒你給取個名吧。”沈幼初望著滿堂親人，四載光陰如白駒過隙，恍然如夢。“就叫殘夢吧。”她輕聲說道，聲音里滿是對往昔的眷戀與對未來的迷茫。

門外傳來鸞鈴叮當，十六人抬的朱漆花轎停在青石板上，紅綢流蘇在風中翻飛，像極了她此刻紛亂的心緒。沈幼初最后一次回望，沈慕謙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時佝僂了幾分，柳若汐的鬢角竟添了幾縷白發，幾位兄長的身影在晨光中逐漸模糊。馬車啟動時，珍珠簾被風掀起一角，她看見母親追著馬車奔跑，鮫綃帕子飄落在塵埃里，像一只折翼的白蝶。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漸漸遠去，沈幼初蜷縮在繡滿百子千孫圖的錦墊上，任由淚水打濕嫁衣。車窗外，京城的飛檐翹角逐漸變成小點，最后消失在秋霧中。此去深宮，前路漫漫，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這熟悉的庭院，再聽到家人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