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垂眸合掌，腕間木珠隨動作輕響，鄭重言道：“二百三十六條戒文，弟子日夜誦讀，早已刻在心頭，便是此刻也能倒背如流。”

了通聞言，冷笑一聲，袍袖甩得“唰”地一響，斥道：“你這小沙彌，竟敢夸下海口說盡皆熟稔？莫不是在住持面前賣弄虛言！”

明慧依舊斂目凝神，雙手合什，神色沉靜如水，只道：“若存疑，還請主持隨意考較。”

慧見素知了通刁鉆心性，又見明慧鎮定自若模樣，心下暗忖必有蹊蹺。再瞧少年周身沉靜氣韻，不由得開口問道：“且說說戒律第七十七條所寫何事？”

話音未落，明慧已朗朗而答：“佛弟子，當寡欲戒淫，禁淫邪。淫人妻女，壞人名節，逐出寺門，擒立審，審立刑。”那聲音清亮，在禪堂中久久回蕩。

“那第十條戒律呢？”

“未得傳藝師父首肯，不得私收門徒。若無住持允準，外門弟子不可授正堂上乘武學。”明慧答得流暢，字字清晰。

慧見接連挑出數條戒律，眾人一邊聽少年應答，一邊慌忙翻看手中戒冊核校。只見明慧應答如流，字字精準，無一錯漏，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手中戒冊險些落地。

慧見心中亦翻涌驚濤，暗自思量：“靜心常言此子與佛有緣，不想竟是這般過目不忘的奇才。”

了通瞧著眾人驚嘆模樣，急得面皮漲紅，惡狠狠道：“就算你背得戒律，可我問你——第三十八頁第五行寫的是甚？”這話一出，眾人皆知他存心刁難，畢竟誰能將戒冊每頁行數都記得清楚？

明慧微微垂眸，似在腦海中翻檢書頁，片刻后朗聲道：“《弟子律》第兩百一十七條：佛弟子不得貪戀錢財，與民爭產。”

了通慌忙翻找戒冊，定睛一看，果如所言。他張大了嘴，呆立當場，半晌合不攏，活像被人點了穴一般。

忽有一人自人群中緩步而出，眾人抬眼望去，但見那僧人形容清瘦，身著一襲半舊緇衣，雖未剃度，卻自有一番出塵氣度。只見他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溫聲開口道：“明慧師弟既已將律典爛熟于心，倒也不必執著于那冊頁經書，日日帶在身邊。”

眾人定睛一瞧，說話之人竟是了玄。這了玄平日里最是低調，不喜張揚，每日里除了誦經打坐，甚少與人交游。尤其與那了通師兄，性情迥異，平日里話不投機，雖都是俗僧，行事風格更是大相徑庭，彼此間鮮少往來。誰能料到，今日在此場合，他竟會站出來，為明慧出言相助，當真是出人意料，惹得在場僧眾紛紛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起來。

慧見長嘆一聲，微微頷首，語重心長道：“好了，記性確實不錯！聰慧過人固然是好。可要知道，經典乃是佛法根本，若因自恃聰明便肆意妄為，那便是起了傲慢心魔。”

了通在旁連連點頭，添油加醋道：“正是！此子一向目無尊長，住持定要重重懲戒，省得他恃才傲物，壞了寺中規矩！”

“明慧師弟自然是知曉此中厲害，定會恪守本性，不驕不躁。”說完，了玄便笑著看向明慧。

明慧見狀，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沉聲道：“弟子謹記住持教誨。”

慧見環視在場僧人，高聲道：“爾等皆當以明慧為范，既要熟記戒律，更要以心體悟。”言罷，便開始考較其他弟子。

了通見慧見不再深究，氣得臉色鐵青，袖中雙拳捏得咯吱作響。

自那之后，慧見便多留意明慧舉動。只見少年每日天不亮便摸黑進了佛堂誦經，木魚聲“篤篤”響起。待做完勞役，又獨自回房閉門不出，直到晚膳時分才現身。用過齋飯，即刻熄燈安歇，鮮少與旁人往來，宛如深潭靜水，不見波瀾。

一月光陰轉瞬即逝，一日忽從廬山傳來噩耗——八名堂僧外出，竟有七具尸體被人發現，唯獨不見靜心蹤影。

尸身被運回東林寺，交由普賢院執業堂驗看。消息傳開，寺中頓時流言四起，僧人們三三兩兩聚在廊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好似一群受驚的麻雀。

慧見差人將噩耗告知明慧，只見少年聽聞后，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默默垂首許久，才緩緩合上房門。檐角風鈴輕響，驚起幾只寒鴉，撲棱棱掠過暮色沉沉的天空，那叫聲凄厲，聽得人脊梁骨發涼。

轉眼端午將至，正業堂每日都堆滿了善男信女供奉的禮物，禮盒摞得比人還高。慧見不愿僧房沾染世俗之氣，便命人將禮盒盡數搬到大廳。他盤算著，等節慶過后，將一半送入凈土院充作公用，另一半分給堂僧聊作辛苦酬謝。

僧人們領受禮物時，嘴上念著“南無額米佛陀，不敢當”，眼角眉梢卻難掩笑意，活像偷了腥的貓兒。唯有寥寥數人，雙手合十推辭再三，堅持將所得布施盡數上交。

慧見立在廊下，望著遠處斑駁的院墻，暗自思忖：“東林寺何時變成這般模樣了？是從八十多年前官寺共議起，還是四十余年前引入俗僧那刻開始？”

經年累月下來，寺中風氣早已不復往昔。想那四十年前，俗僧尚不得入堂任職，如今四院之中，竟有兩席首座皆是俗家出身。長此以往，再過二十年，又該是何等光景？

慧見越想越是心驚，只覺寺中正僧與俗僧間的嫌隙，如暗流在冰層下奔涌，隨時都可能掀起驚濤駭浪。他站在庭院古樹下，望著天邊翻涌的烏云，心中猶豫不決。

恰在此時，普賢院送來驗尸結果——七具尸體皆傷于東林絕學，且是同門相殘而亡。唯一的活口靜心下落不明，種種跡象皆指向他畏罪潛逃。驗尸僧不敢擅自定論，將文書呈給慧見。慧見命人復檢，寺差卻回稟傷痕確鑿，再驗也是徒勞。

此刻，那份沉甸甸的驗尸文書就擺在案頭，墨跡未干。所幸今年恰逢十年一度的官寺共議，慧空首座代方丈前往官府，此事還能暫緩些時日。

可慧見心中七上八下——慧空身為俗僧之首，歸來后會如實呈報，還是設法遮掩？如今俗僧在寺中占了六成之數，卻只握五處要職。雖說方丈之位并無明文規定傳正不傳俗，可多年來早已形成慣例。這慧空，究竟是真心為寺，還是暗藏私心？

慧見攥著文書深知，這份驗尸結果極可能成為導火索。若繞過普賢院直接稟明方丈，等慧空回來共議，結果可想而知——必定會將罪名安在靜心頭上。可他與靜心相交多年，如何能信他會做出叛寺之事？但若順著眾人意思草草結案，靜心便再無昭雪之日，自己也將徹底卷入這場風波中心。

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響，慧見望著雨中朦朧的寺院，苦笑一聲。江湖之大，每日身死之人不計其數，又有誰真的在意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