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靜心正打算歇下，就見明慧推門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扭捏：“好些日子沒跟師父同榻而眠，今晚……”
自打靜心升任內堂執法僧，整日里忙得腳不沾地，就算外出辦事，頂多三日也就回了。可這次，兩人分別的日子格外長。
靜心笑著嗔怪：“都長這么大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撒嬌，也不害臊！”嘴上這么說，手上卻掀開被角，把明慧攬進懷里。這幾天著實勞累，明慧蜷在他臂彎里，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無意識地像小時候那樣摟住他。
靜心望著明慧清秀的眉眼，想起當年把他抱回寺里的光景，心里頭滋味復雜，翻來覆去睡不著。明慧這幾日的表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明慧既有佛理慧根，又能見微知著，曉與推理，實乃天才，定要好好培養。
三月初八這天，靜心把明慧叫到跟前：“明日我便要去西林辦差。”他口中的“西林”，乃是遠離城郭、隱在深山里頭的西林禪院。“快些個，個把月就能回，回來便帶你去潯陽城趕佛誕；慢些也誤不了，定能趕上陪你吃粽子。”說完，又絮絮叨叨叮囑了好些，無非是要勤勉修行、嚴守寺里規矩。
轉天清晨，靜心再三囑咐：“要是有人故意刁難，千萬忍著，別與人爭執，天大的事兒都等師父回來再說。”明慧聽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哪承想，一月之后，四月二十五日，西林禪院轄內竟驚現七具僧尸，全是跟靜心一同前去的同門師兄弟。眾人回程途中遭了毒手，偏偏獨獨尋不見靜心的尸首。
靜心離寺那日，明慧照舊去執業堂干活。了通師兄一見他來，頓時橫眉豎眼，“哐當”一腳就把糞桶踹翻了，污穢之物濺得明慧胸口都是。
只聽護法堂的了通師兄惡狠狠地罵道：“你師父也太狂妄了！連慧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慧記著師父臨走時的話，一聲不吭地拾起糞桶。了通哪肯輕易罷休，搶上一步攔住他的去路：“見了師兄也不行禮？你們師徒倆就是沒教養的賤貨！”說著，“啪”地一巴掌重重扇在明慧臉上。
明慧咬著牙不說話，轉身要走，卻被了通從背后猛地踹了一腳。這一腳力道極重，踹得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
施穎恰好路過，看到這個場景，趕忙追上來，急得直跺腳：“你越是忍著，他就越要欺負人！”
明慧神色卻依舊淡然，緩緩說道：“心無芥蒂，方得自在。”
“你當真不氣？”施穎壓低聲音，“聽說前兩天四院議事，慧空首座下了法旨，你師父當眾頂撞，兩人當場就翻了臉！了通是俗僧，他師父靜無與慧空是一伙兒的，今兒這架勢，指定是受人指使！你可得告到慧見住持那兒去！”
明慧停下腳步，反問：“平日里他也沒少欺負你，你咋不去告？”
施穎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再過三月就滿十八了，等過了藝考，領了游俠令，就要離寺了，何必跟他計較？”
“你過不了藝考。”明慧直言不諱。
施穎又羞又惱，嚷道：“胡說！你又沒見過我本事！”
明慧搖搖頭轉身要走，施穎趕忙拉住他：“等等！你衣裳上都是腳印，快脫下來拍打干凈，省得再生事端。”
明慧依言解下外袍，施穎接過來仔細拍打，直到塵埃落定，才又遞還給他。兩人倒完夜香，拖著疲憊的身子，慢慢往正業堂走去。
沒過多久，只見一位老僧慢悠悠地走來。這老僧約莫五旬年紀，生得慈眉善目，正是普賢院住持慧見。明慧遠遠瞧見，連忙上前恭敬行禮問安。
慧見雙手合十，微微頷首，開口問道：“今日要考究《弟子律》一事，你可確實轉達給眾人了？”
“住持吩咐的事兒，弟子哪敢有絲毫懈怠？實實在在告知了諸位師兄弟。”了通急忙搶著應答。
旁邊幾個跟了通交好的弟子也趕忙附和：“確實如此，了通師兄早就跟我們說了。”
另有一些弟子卻只是默默站著，一言不發。明慧雖對此事全然不知，卻也沒聲張。
慧見微微點頭，說道：“既如此，眾人便把《弟子律》拿出來吧。”
話音剛落，眾弟子各自從懷中掏出那本小冊子。明慧伸手往袍子里一摸，卻是空空如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看向施穎。
只見施穎臉上滿是愧色，急忙轉過頭去，不敢與他對視，隨后從自己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明慧定睛一瞧，那冊子模樣看著有些眼熟，當下便明白了其中緣由。
慧見見明慧神色有異，大聲喝道：“明慧，你的《弟子律》呢？”
明慧神色淡然，轉頭看向慧見，語氣平靜：“丟了。”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是我扔了。”這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現場頓時議論紛紛。
本月更是抓住機會，怒聲罵道：“丟了？我寺內外弟子，向來以戒律為先！你師父難道沒教過你，《弟子律》需時刻帶在身上，隨時翻閱，修身省性嗎？你怎敢如此大膽？！”
說罷，又轉頭對慧見說道：“住持，這明慧生性頑劣，難以教化，您必須重重懲戒，不然還不知他要鬧出什么亂子！”
慧見走到明慧跟前，目光溫和地問道：“你是靜心的徒弟？”
明慧恭敬地點了點頭。
“靜心向來持戒嚴謹，你可知是為何？”慧見又問。
明慧從容答道：“世尊入滅之時，阿難曾問世尊：佛在時以佛為師，佛不在時以何為師？世尊答曰：以戒為師。正因如此，師父才會如此恪守戒律，行事分外穩重。”
慧見聽他說出這番話，心中暗暗稱奇，又接著問道：“寺院要求弟子時刻攜帶《弟子律》，以便隨時考究，弟子亦可隨時翻閱查看，也是這個道理。你既知曉此理，為何還要將其丟棄？”
明慧不慌不忙地說道：“弟子只說扔掉了，可沒說沒帶在身上。”
慧見愈發好奇，追問道：“此話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