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谷之事稍歇，轉眼間月余已過。
明慧整日里忙忙碌碌，不是在藏經閣抄經，便是給小沙彌講經說法，可那了塵師父的死，卻似根倒刺兒，扎在他心尖兒上，時不時便隱隱作痛。他常對著青燈古佛暗自思忖：也不知那了塵師父的喪事，如今可辦妥帖了？
自上次在山路上遭了劫匪，歐陽歸便總愛窩在寺里，整日價對著經卷發呆。
明慧生怕他憋悶出病來，尋思著帶他下山采買些筆墨紙硯，順路去祭奠一番了玄師父。說起這了玄師父，原是個俗家僧人，圓寂之后，按寺里規矩，靈骨只能葬在寺外義冢，或是送歸故里。
這日晌午，日頭正毒。明慧與歐陽歸踩著碎石小路，來到寺外墓地。
墳頭野草長得正旺，二人尋了好一會兒，才在歪脖子老槐樹下尋著了玄師父的墓碑。祭奠完畢，歐陽歸眼尖，瞧見不遠處立著座新墳，墳頭的香燭還未燃盡——竟是了塵師父的墓！
明慧快步上前，只見墳頭擺著幾盞冷透的素齋，旁邊還壓著幾張悼文。
他拾起一看，墨跡未干，上頭寫著：了塵年輕時曾在鄉間私塾授課，一日，有頑皮學童拿蛇蛻戲弄他，慌亂間竟失手打傷了個孩子。此事過后，了塵自覺心性修為不足，難孚人望，這才毅然出家，一心要做個教人向善的好先生。
悼文里還提了件蹊蹺事：絕食第四日，了凡師兄曾問及《心經》開篇十譯，了塵一時答不上來，當場發愿，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明慧讀完，眉頭擰成個疙瘩——既然要查心經十譯，為何死前那本心經，卻翻在正文一頁？這其中必有古怪！他按捺不住，轉身便往藏經樓跑去。
在注記僧人的幫忙下，明慧好不容易借到同款《心經》。他一頁頁仔細翻看，從首頁看到正文，又從正文翻回首頁，直看得眼睛發酸，也沒尋著半點與心經十譯相關的內容。
出了藏經樓，他又想起悼文里提到的“惡作劇”，好奇心起，抬腳便往那鄉間私塾走去。
私塾管事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聽明慧問起往事，不禁長嘆一聲，將了塵當年代課的事兒細細道來。
雖說聽了個明白，可明慧心里總覺得堵得慌——眾人都說是心肌梗死，可這前前后后的蹊蹺事兒，怎就這般巧？
他再次回到藏經樓，盯著那本《心經》發怔。忽的，他瞥見書脊上的燙金字，腦袋里“嗡”地炸開一團火花——莫不是心經十譯，在別的冊子里？這一翻不要緊，果然在另一卷《心經疏義》里找著了！可新的疑惑又冒了出來：了塵明明要查十譯，為何停在正文那頁？
他想起悼文里的了凡師兄，第二日便登門拜訪。這了凡約莫三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透著股子機靈勁兒。說起當日之事，了凡直言不諱：“確曾問過心經十譯，可從頭到尾，都沒提過正文半個字！”
明慧越想越亂，滿腦子都是漿糊：到底是無意翻到那頁？還是另有隱情？難道了塵瞧見了什么、想起了什么，才突然發病？可再往下琢磨，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
他望著天邊殘陽，長嘆一聲：罷了罷了，這謎團，怕不是我能解得開的。
幾日后，明慧懷揣著一肚子疑惑，踏進了官衙朱漆大門。彼時馮莫正半闔著眼，靠在太師椅上打盹兒。
聽明慧絮絮叨叨講完了塵之死的蹊蹺處，尤其說到心經上“弄臟的正文頁”與“心經十譯”的古怪，馮莫卻像聽評書似的，時不時抿口茶，一臉漫不經心。直到明慧提起私塾管事說的蛇蛻之事，馮莫忽地坐直身子，一拍大腿：“早年在鄉下，我也沒少拿這玩意兒捉弄先生！”
末了，馮莫神色一凜，緩聲道：“了塵之死，終究是急癥所致。
事過月余，各方都沒異議，再追究下去，也是白費功夫。”這話雖說得委婉，卻像兜頭一盆冷水，澆得明慧透心涼。他滿心失望回轉，暗自咬牙：罷了！罷了！就當這樁心事，隨那晨鐘暮鼓，埋進塵埃里吧。
哪曾想，又過了一月，平靜日子被一聲吆喝驚得粉碎！官差扯著嗓子喊道：“明慧小師父！謀害了塵的真兇落網了！快隨我走一趟！”明慧心急火燎趕到衙門，劈頭便問：“當真有兇手？到底是誰下的毒手？”
馮莫不慌不忙沏了杯茶，慢悠悠道：“說起來，還得謝您上次那番話，讓我尋著了破綻。”
他輕叩桌面，沉聲道：“那了塵雖說是死，卻不是尋常急癥。有一種‘恫嚇致死’，與舊疾發作極難分辨。有人早知他心臟不好，借著寺院內斗，攛掇起一場‘辟谷斗爭’。按說，當時根本犯不著絕食，可偏有人在旁煽風點火，了塵那熱心腸的性子，哪架得住？一咬牙，就跟著絕食了。”
原來，這場絕食鬧劇的幕后黑手，竟是了塵的同伴了心！七月流火，酷暑難耐，三日絕食下來，本就傷了了塵元氣。
他脈搏比旁人弱許多，第二日了凡便勸他退出，可他為著義氣，硬是咬牙撐著。了心卻全程盯著他的動靜，只盼他再虛弱些。
“那婦人說給了塵備了吃食，卻沒旁人瞧見。”馮莫冷笑一聲，從案頭取出個油紙包，里頭蜷著半片泛白的蛇蛻，“全因這東西！了塵做先生時，最怕學童拿蛇蛻嚇唬他，不想成了催命符。”
真相大白：竟是了心與羅騰那婦人有染，為了長相廝守，合謀下此狠手。羅騰趁了塵昏睡，將蛇蛻夾進心經。待了塵翻開書，猛見這可怖物事，本就虛弱的身子哪經得起這般驚嚇？事后，羅騰慌亂藏起蛇蛻，卻還是在書頁上留下了污漬。
官差追查之下，更查出一月前，柴桑蝮蛇店有婦人買蛇蛻，說是“念咒消災”。
明慧仍是不解：“為何不夾在‘心經十譯’那頁？”馮莫搖頭笑道：“了心原是這般吩咐，可羅騰記不住這拗口名字，心想‘反正是同一本書，翻開便知’，胡亂一夾，倒成了破綻。”說罷，撫掌大笑，驚飛了檐下幾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