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直挺挺栽倒在甲板上,沒了氣息,施穎只覺魂兒都要嚇飛出去,扯開嗓子拼命大喊:“快來人吶!救命!”
一邊喊,一邊滿甲板亂竄著打聽:“船上可有郎中?哪位行行好救救他!”
眾人聞聲趕來,七手八腳圍作一團,有人掐人中,有人揉胸口,急得滿頭大汗。折騰好一陣兒,才見吳懷喉間發出“嗬”的一聲,悠悠轉醒過來。
可他醒了也不似往日模樣,嘴里嘟嘟囔囔說些沒頭沒尾的話,什么“莫怪我”“該還了”,任誰問話都答非所問。
實在沒轍,幾個懂些醫術的漢子按著古法,在他指尖扎了幾針放血,他才漸漸安靜下來。
說來蹊蹺,次日吳懷竟能起身行走,只是兩眼發直,見人也不打招呼,活脫脫像丟了魂兒的木偶,眾人都說他怕是得了失心瘋。
鏢頭皺著眉頭直嘆氣,把施穎拉到一旁,板著臉叮囑:“往后離他遠些,你合計那些事兒休要到處亂說!”
施穎心里雖好奇得緊,也只得點頭應下。本以為風波就此平息,哪曾想,更古怪的事兒還在后頭。
有兩晚,施穎貪喝了幾盞濃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住的屋子與單身漢子們一處,正對著主艙餐廳。
海上風浪大,船身整日歪歪斜斜,吱呀作響。偏巧吳懷的三間客房與主艙之間,只隔著一道小滑門,且從不落鎖,船身一晃,門便“吱呀”一聲滑開。
施穎住的屋子角度刁鉆,透過門縫,竟能將吳懷房里看得清清楚楚。
每到夜里十一點,準能見吳懷夫人輕手輕腳溜出房門。施穎這才明白,原來兩人竟是分房睡。
那夫人一整晚都窩在空包間里,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吳懷親自來喚,她才慢吞吞回去。
施穎心里犯嘀咕:“莫不是夫妻鬧了別扭,要和離不成?難怪多訂一間房。”
更叫人汗毛倒豎的是,只要夫人一走,吳懷房里就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起初聲音極輕,施穎把耳朵貼在墻上,才勉強聽清,像是木槌、鑿子敲擊聲,卻又悶聲悶氣——好似工具外頭裹了軟布。
他屏息凝神,竟能在聲響里拼湊出畫面:先是“咔嗒”一聲撬開盒蓋,輕輕擱在下鋪床板上;接著許久沒了動靜,直到天快亮時,又聽見盒蓋重新合上,還有穿戴衣物、開門喚人的聲響。
漫漫長夜,恍惚間似有低低啜泣,又像只是海風呼嘯,聽得施穎心里直發毛。
他暗自琢磨:“定是吳懷趁著夜深,拿出寶貝畫作賞玩。那哭聲,許是我聽錯了……”
鏢船行至第十日,突然刮起兇猛的西南風。雖說早有防備,可那風似要把天掀翻,浪頭像小山般壓來。眾人砍斷桅桿、落下船帆,任船隨波逐流。頭兩日倒還平安,到第三日,風勢愈發癲狂,船在浪尖上顛簸得似片枯葉。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左舷舷墻被巨浪拍得粉碎,連著幾個伙夫和廚房家什都被卷進海里。未等眾人反應,前桅帆也成了碎布條。
船艙里海水咕嚕嚕直灌,眾人拿著麻袋裝沙堵漏,用木盆舀水,卻抵不過進水的速度。
眼見積水快漫過頭頂,船上亂作一團,哭嚎聲、禱告聲此起彼伏。大伙拼命扔東西減重,可海水仍沒完沒了地涌,直叫人絕望。
日落時分,颶風竟突然弱了。眾人見救生艇能派上用場,歡呼著將大救生艇放入海中,多數人擠了上去,朝著陸地劃去。剩下十多號人上了船尾小船,施穎、吳懷一家,還有官差、鏢頭夫婦等人都在里頭。
剛要開船,吳懷突然站起身,紅著眼大喊:“鏢頭!快掉頭!我落下個要緊東西!”
鏢頭黑著臉呵斥:“坐下!船吃重不得,再鬧大伙都得葬身海底!”
吳懷卻指著漂遠的大鏢船,急得直跺腳:“那盒子萬萬不能丟!輕得很!沒了它,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鏢頭猶豫一瞬,厲聲道:“不成!顧好這十幾條命要緊!來人!按住他!”
話音未落,吳懷已縱身跳進海里。
眾人眼睜睜看著他抓著繩索爬上甲板,瘋了似的沖進船艙。那船下沉得飛快,眨眼間,吳懷拖著長方形盒子沖了出來,用粗繩將自己與盒子緊緊捆在一處。“轟”的一聲,一人一盒連同大船沉入海底,只留下個巨大的旋渦。
大伙握著船槳呆立半晌,才緩緩劃動。
不知過了多久,施穎忍不住開口:“船長,他把自己和盒子綁一塊兒……還有救嗎?”
鏢頭望著海面,沉聲道:“他會回來的。等鹽化了,自會浮上來。”
施穎驚得跳起來:“鹽?啥鹽?”鏢頭沖吳懷遺孀那邊努了努嘴,低聲道:“改日再說。”
后來在小島上登岸,施穎逮著鏢頭追問。這才知曉,原來吳懷起初訂了五間房,本要帶妻子、妹妹和仆人同行。那真夫人確是才貌雙全的妙人兒,偏偏上船那日突然暴斃。
吳懷肝腸寸斷,非要帶妻子回海島見她母親。活人死人同船,眾人不答應,風言風語更是難聽。
多虧鏢頭想出法子,給尸體做了防腐,在盒子里撒滿鹽巴防潮,當做貨物運上船;又尋了夫人從前的女仆扮作女主人。
難怪那假夫人白日強撐應酬,夜里便躲進空房——船上人本就無人見過真夫人模樣。
施穎聽完,滿心愧疚,直恨自己多管閑事,錯疑了故人。他時常望著大海發呆,心里想著:“若明慧吾弟在此,憑著他的聰明勁兒,定能早早看透真相,吳懷先生也不至于落得這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