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東林寺，雖是佛門清凈地，卻也有一番人間煙火的章程。寺里每日供三餐齋飯，每年還發一套衣裳、一雙布鞋，每月給四兩燈油。只是那勞役弟子的月俸，統共不過一百文銅錢，即便有額外勞務能添補些，也多不到哪兒去。若遇著衣裳破了、燈油耗盡，或是缺了別般日用，都得自個兒去潯陽城內采買。

因此，約莫每個月，明慧便會同歐陽歸一道，往潯陽城走上一遭。這潯陽城離東林寺約莫八里地，沿著新修的寬敞馳道便能走到。那馳道寬闊得緊，足能容八輛馬車并轡而行。

這路為何修得這般氣派？原來這東林寺不但是江湖第一大門派，更是天下聞名的宗教圣地。每逢佛誕日等重大節日，四方信徒千千萬萬，皆來朝拜，那場面，當真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為免擾了寺中清凈，寺里便將各項禮拜活動都安排在佛都舉行。即便如此，仍有許多信徒，或是為還愿，或是為祈福，在馳道上遠遠對著神運寶殿行三跪九叩大禮。如此一來，縱是這寬闊的馳道，每到佛誕日也常被擠得水泄不通。

要說這東林寺的神運寶殿，那可是大有來歷。尋常寺廟的主殿多喚作“大雄寶殿”，唯這東林寺的主殿，因著“神木天降”的傳說，得了“神運寶殿”的名號。殿內供奉著釋迦牟尼佛、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等金身佛像，是寺里大小宗教活動的核心所在。相傳當年慧遠祖師初到廬山，為尋建寺之地犯了難，夜里忽得神靈托夢指引。次日一場雷雨過后，但見一片空地平整如砥，池中更是涌出建寺所需的木材，仿佛是神靈相助，故以“神運”為名。至今殿內仍保留著“出木池”遺跡，好似在訴說著那段神奇往事。

再看這神運寶殿，高有十九米，占地三百八十六平方米，歇山式屋頂覆著琉璃黃瓦，檐角如飛鳥展翅，雕梁畫棟，精美絕倫。它坐落在寺廟中軸線的正中央，周邊護法殿、十人高賢堂、三笑堂等建筑環繞，圍成一方莊嚴肅穆的主殿院落。

那潯陽古城與東林寺，一者繁華熱鬧，一者清幽寂靜，恰似陰陽兩面。城里茶館酒肆、旅店商鋪一家挨著一家，熱鬧非凡。更有數千少林弟子在此落地生根，有領了俠名狀卻未剃度的俗家弟子，有協助公辦的入堂居士，還有成了親的俗僧，各色人等，熙熙攘攘。

而掌管江南一帶政事的東林門人，無論正式弟子、俗家弟子，還是居士，大多聚居在潯陽古城東南一角。此地另有個名號，喚作“無名寺”——正是明慧幼時與靜心一同居住的地方。自十五歲入堂之后，明慧便在此處辦公理事，這一方天地，倒也藏著他許多成長的故事。

秋夜的雨絲兒纏纏綿綿，淅淅瀝瀝敲打窗欞，倒像是孤魂野鬼在嚶嚶哭訴。

明慧剛把城東命案的卷宗在桌上鋪開，墨跡未干呢，就聽得院外鐵門“吱呀——”一聲輕響，仿佛夜貓子踩過瓦片，又像是誰在暗處窺探。

扭頭一瞧，只見慧空住持那頂磨得發白的藏青布帽探進玄關，雨水順著帽檐往下淌，在青磚地上洇出深色水痕，蜿蜒如蛇。

明慧忍不住笑道：“老住持這是踩著雨點兒來斷案吶！”

“可是城東木駒莊園那樁人命案子？”話還沒落音，慧見住持已大步流星跨進堂屋，玄色僧袍帶起一陣風，卷得案上紙張簌簌作響。

他隨手拉開藤椅“哐當”坐下，骨節分明的手徑直按在卷宗邊緣，指節泛白，那急切模樣，倒像是餓極的人瞧見熱乎飯菜，連筷子都顧不上拿。

明慧默不作聲取來油燈，“噗”地點燃。猩紅火苗“噼啪”跳動，把滿屋照得忽明忽暗，映得慧見住持眼角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紋路，像是刻在老樹皮上的溝壑，也照亮了他眼底直往外冒的探案熱乎勁兒。

瞧這架勢，哪是來看晚輩的？分明就是一頭嗅到血腥味的老獵犬，渾身毛發都豎起來了。

明慧清了清嗓子，指著卷宗道：“死者叫喜子，四十九歲的寡婦，獨自住在莊子西頭。四天前申時三刻遇害，送飯的伙計到酉初刻來送飯，才撞著那血淋淋的兇案現場——門半掩著，血腥味順著門縫直往外鉆，聞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說著，他抬手撥了撥燈芯，油燈冒出的煙圈在燈光下扭曲成霧，恍若冤魂徘徊，“兇器是把長刃菜刀，一刀下去，側腹和咽喉對穿。死者右手還死死攥著根廟會上求的簽子，屋里亂得跟遭了賊似的，箱籠打翻，胭脂水粉灑了滿地，瞧著就瘆人。”

慧見住持突然“嗤”地嘆了一聲，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案卷：“聽說現場有五十兩銀票？”

他指尖重重叩著那些存折殘片，“可見不是圖財害命。那送飯店的老板，可還記得跟喜子訂餐時的細節？”

明慧趕忙翻開案卷：“是未時二刻訂的餐，老板娘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喜子，說是老熟客。正巧店伙計不在，便說稍晚些送去。哪成想...……”

話沒說完，他已抓起嫌疑人的資料，那福吉的畫像被翻得邊角發毛，“這福吉是死者外甥，借錢成癮，印子錢追著屁股要。當鋪的伙計親眼瞧見，未時四刻他就在命案現場！”

“哼！這小子死不認罪。”明慧苦笑著搖頭，“還說走到半路想起欠債，轉去了池黛苑。又扯出個什么‘三件上衣’的證人，當真是...……”

話音未落，慧見住持突然坐直身子，藤椅被壓得“吱呀”怪叫。

明慧心里明白，這是老住持來勁兒了，便接著說道：“申時三刻，有人瞧見木駒莊園門口，有個男人穿著高領毛衣，外頭還披著件外套，臂彎里又掛著兩件沒包裝的衣裳，淋得跟落湯雞似的，也不知在忙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