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初升,第一束陽光,照在老人皓白的發(fā)髯。
他左眼皮覆著刀疤,濃黃裹住的左眸向上翻了翻,老人發(fā)現(xiàn)左眼還是漆黑一片,又眨了眨右眼去望太陽。
好大的朝陽,仿佛近在百步之遙,占據(jù)了持邊山和南瞻部洲間的咸海,與海面上的倒影組成一輪新的圓日。
他松了口氣,白日降臨,代表他整宿的守衛(wèi),能迎來短暫的喘息。
天光中忽然降下天香祥瑞,天際騰來車馬陰影。
但看那旌旗布空,笙歌嘹亮,婇女甲兵,簇?fù)碇惠v象牙輅,姍姍而來。
老人不動聲色,心中卻已掀起波瀾,不可否認(rèn),自己幻想過這一刻,幻想了五十天年。
象牙輅停在老人面前,左右隨侍撐起車簾,走下一個少年郎,腰間配著一顆九龍總兵符信,隨著步伐搖搖晃晃。
老人右眼注視符信,忍住滿腔的哽咽,跪地伏禮:“末將八部座,頂禮大天圣主玄穹高潔帝。”
少年看著他狼狽間帶著鄭重其事的全禮,微斜的嘴角忍住嗤聲,惺惺彎下腰來。
“八部座將軍,我奉父王皇命,來須彌山第七重金輪尋大軍下落,怎么……怎么就剩您一人?”
“老臣……”話沒說完,老人喉中已開始嗚咽,“老臣感懷大天圣主掛念。五十天年前,老臣率六千天兵守衛(wèi)第七重金輪。直到前夜……尚余吾子與獨孫三人,在此抵御頑冥。”
少年順著老人的視線看去,五步外,一大一小兩個墳冢上靈飄飛揚。
持邊山崖下,蠅虻紛飛,頑冥和天兵的尸體已化作糞泥。
少年聽他訴中壓著啜泣,不住惋惜:“將軍,繁的不在此間多敘,我父在法堂等您凱捷回朝,您我不消停留。且隨我回朝吧。此處的頑冥,再不用您殫精竭慮了。”
老人隨少年的攙扶支棱起身。
少年又想起些什么,問道:“將軍,持邊山雖不如須彌山天長地久,但一夜也足有人間十二年。您如何只身抗敵二十四年?”
“承蒙圣主福澤,欽賜晝度樹寶器,囑托彈盡糧絕時使用,支起兩夜的法力和性命。”
“如此,這寶器不可忘了,找出來帶回去吧。”
老人聽了,拖著步子蹣跚向那墳冢,覆滿凝血和老繭的手,顫抖著扒開黃土粒,露出一角菖蒲草席。
老人踟躕片刻,從草席那角掏了掏,草席下竟垂落一只烏青的手。
老人鼻間一陣抽搐,掏出一個琉璃寶瓶,急忙掩土蓋住那只手。
少年卻絲毫不忌諱,邁前一步,從老人手里取過寶瓶。
少年滿目升憐,凝視好一會,嘆了口氣:“這寶器雖好,可惜認(rèn)主,不然指定能護(hù)您兒孫了。”
老人無言,又拾起些破爛鎧甲與家伙,準(zhǔn)備跟著少年同去。
一個青綠暗影,忽而閃進(jìn)二人之間。
“少主,當(dāng)心!”
那暗影持著一根空心殷鐵針,沖老人眉心中央,狠狠一戳,須臾,猛的扯出。
老人未言盡的嘴大張著,左眼的化膿更加渾濁,右眼流出了血淚,連著空洞的眉心望向蒼穹。
一生未曾佝僂的脊梁頃刻歪倒,倒在兩個墳冢間,蕩起塵埃。
那暗影甩了甩針上的腦漿,撕掉了外面的額皮,剝出一顆一寸大小的眉心骨,又在骨中央戳個洞,遞給了少年。
少年頭也沒回,背手接過,和另外七顆珠子一齊穿在腕上,自言自語:“天家賜給你也有五十天年,該還就當(dāng)還了。蹉跎這般歲月,比起回天,不如就此與兒孫團(tuán)聚吧。”
這一天正是朔起,老陰藏,一陽復(fù)。
太陽,還是親手燒光了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