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訓練,通常在清晨開始。那個給他們做測試的年輕人成了這群奴隸兵的教員。
阿依莎本以為他們一上來就學習使用兵器,結果最開始布置給他們的任務,竟然是學習站立和行進,以及兵甲的修補養護。
雖是寒冬,但一整套訓練下來,阿依莎感覺額頭身上還是一層汗水。若不注意保暖,經風一吹,很容易得風寒。在這里得了風寒,與得了絕癥沒什么差別,只有等死的份。
好在他們現在和一般做粗活的奴隸不一樣,每人都得了一件毛皮做的外套和一條氈子,另外,他們還獲準可以和那些兵士一起吃上熱乎乎的菜粥。
訓練之外,教員命令他們修補破損的甲衣。說是修補,其實是將那些嚴重破損的甲衣拆開,將尚且能用的部分拆下,補到其他甲衣上。
這些甲衣上都或多或少沾了血跡,從血跡的分布和干涸程度看,不少應是從死尸身上直接扒下來的。
“說不定這是在多少人身上穿過的,”一個在之前分組做工時,自稱會打鐮刀的老頭,摩挲著一塊鐵甲片感嘆道,“這甲片上都生了重銹,穿甲的鐵絲都卻磨得發亮。”
另一個老頭聞言,苦笑道:“我們也不過是暫時一穿,真到了戰場上,你我也不過是給人家送戰功的。”
“臨死前,能吃上稀粥,穿上皮衣,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為人交了背時運,哪片黃土不埋人。等見了佛祖,就求他讓我轉世做匹馬,馬不行,做頭牛也好呀。”
“想得美,不下地獄、不做餓鬼,就不錯了,還想投生到畜生道。”
這些黃土埋半截的人,不知開過多少次有關生死的玩笑。在這生死未卜、明日難料的世道下,他們以此對抗著對死亡的恐懼。
只是,這些自嘲的話語對年輕人而言,仍顯得過于殘酷。
那晚,阿依莎久違地又夢見了那位神秘女子。
月光如水般清冷明亮,照在女子身上。她著輕便甲衣,赤足而立,一根鮮紅發帶束起齊腰長發,腰間別著長刀。
宛如山岳般靜立不動,連周圍的氣息與月光也隨之凝滯。
阿依莎不敢呼吸,生怕打破眼前這一幕幻境。
黑暗中突然沖出數名兵士,向女子圍攻而來。
女子一聲大喝,怒目圓睜拔刀相迎。她先擋住為首兵士的劈砍,隨后迅速調轉身位突圍,退至一處小山凹中。
山凹狹小,這些黑衣兵士得一個個上前與她過招。
刀刀精準,女子直沖眼睛、咽喉、心口等命門處劈砍,卻因對方甲衣保護嚴密而無法造成實質傷害。
最終,一刀穿胸,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待那些兵士如煙消散,阿依莎才敢上前。只見女子雙眼圓睜,死不瞑目,嘴角淌血,胸前一片殷紅。
阿依莎驚恐地喊出聲來。
她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鮮血,看著一旁駭然失色的阿依莎,無可無不可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光明正大‘耍帥’不適合我。還是悄無聲息地殺,更好。”
她拾起長刀,用袖子抹去血跡,還刀入鞘,別回腰間,自顧自朝山谷深處走去。走出一段,回頭發現阿依莎仍僵在原地。
“呆子,過來!為師教你!”
阿依莎遲疑地看著她:“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子不耐地咂舌:“赤練。”
“我叫阿依莎。”
“我管你叫什么,你叫什么,都只是我徒弟。”
徒弟?她何時多了這么個師父?
“不想死,就跟過來。”
說完,赤練頭也不回地沒入黑暗深處。
活下去的誘惑,像無邊黑暗中的一點火光,求生的本能讓阿依莎跟了上去——她要跟著赤練,她要拜赤練為師,只為能活下去!
深吸一口混雜著血腥、鐵銹和山谷寒意的空氣,阿依莎邁步追向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腳下嶙峋的碎石硌得生疼,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遲疑。
月光稀疏之處,陰影濃重,地上散落著幾具被野獸啃噬過的士兵尸體,腐臭彌漫在空氣中。背靠一塊冰冷巖石,赤練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不祥的嘶鳴。
她捂著胸口,指縫間仍有暗紅的血滲出,染紅了輕甲。
“看清楚了,呆子。”赤練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鋒利。她沒看阿依莎,目光掃過地上離得最近的一具還算新鮮的尸體。
“戰場上最忌諱猶豫!一定要一擊必殺!不然,死的就是你。”
她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手臂,指向尸體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致命傷。
“角度要像毒蛇一樣,刁鉆,致命。”白玉似的手指又移到胸口一處被利刃貫穿的破口,“力量要像鑿子,一擊穿心,別給對手喘息的余地。甲胄有縫隙,關節、腋下、頸項……找到它們!記住它們!讓這些記憶化成你的血肉!哪怕夜半驚醒,你也能一擊刺中!”
赤練猛地咳出一口血沫,眼神卻銳利如刀:“現在,去摸那具尸體。感受傷口的深度,骨頭的硬度,肌肉的紋理。記住它們!記住死亡的樣子!”
阿依莎胃里一陣翻騰,腐臭和血腥味讓她幾欲作嘔。但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靠近那具冰冷的尸身。
“看清楚!“赤練的斥責如鞭子抽來,“別閉眼!記住刀鋒是如何切開皮肉,切斷筋腱,撞碎骨頭的!“
阿依莎的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創口,死亡的冰冷和粘膩包裹著她,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扭曲的清醒同時在腦海中炸開。她猛地抽回手,跪倒在地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混著冷汗滑落。
赤練看著她的狼狽,嘴角卻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某種殘酷的認可。
“吐吧,吐干凈了,把軟弱也吐掉。”她喘息著,聲音帶著瀕死般的疲憊,眼神卻亮得驚人,“下次倒下的,就不該是我了。再學不會,躺在這里的,就是你!”
月光慘白,映照著亂石堆中的師徒,一個在死亡的邊緣喘息,一個在死亡的觸感中掙扎。活下去的路,鋪滿了尸骸和血腥,她們才剛剛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