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莎期盼的營帳騷亂始終沒有發生。是那幾個人最后退縮了?還是行動失敗被殺?亦或是未及動手便被發現鎮壓?種種猜測在她心中盤旋,卻無從證實。在這座森嚴的營壘中,底層兵士不過是聽命行事的螻蟻,無權知曉上層的任何波瀾。阿依莎蜷縮在角落,分不清這詭異的平靜是幸,還是不幸。
期待中的叛亂未至,日子便在訓練與等待中悄然流逝。自那以后,烏紇對她多了幾分關注,時常將她喚至氣派的大帳。有時令她辨認漢文字條卷軸上蜿蜒的方塊字,阿依莎多半只能茫然搖頭;有時則只讓她靜立一旁,承受著空氣中彌漫的壓抑審視。
這日,她再次踏入帳中,卻見烏紇面前的矮幾上攤開一張裁剪得方正平整的獸皮。獸皮之上,縱橫交錯的黑線勾勒出無數小方格,一些格子的交叉點上,疏落有致地擺放著或漆黑如墨、或瑩白如玉的圓潤石子。黑白分明,遠遠望去,竟似一幅玄奧的星圖。
阿依莎的目光瞬間被牢牢攫住。
“認得此物?“烏紇的聲音打破寂靜。
搖搖頭,阿依莎的視線仍膠著在那奇異的圖案上,眼中充滿純粹的好奇。
烏紇解釋道:“此乃漢人的弈戲,名喚'圍棋'。“
他隨后簡潔地講述了規則,何為氣,何為圍,何為死活,又示范了幾手基礎的落子竅門。
“來,試試。“末了,他竟將一罐黑石推至阿依莎面前。
從未觸碰過棋子的阿依莎,指尖帶著一絲遲疑落下第一顆黑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縱橫十九道仿佛在她心中自有呼應。她并非按部就班,落子間卻隱隱帶著一種本能的直覺,雖顯稚嫩,卻非全無章法。幾手過后,竟也圍住了烏紇幾顆白子。
“倒有幾分靈性。”烏紇眉峰微挑,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這有何難?”阿依莎抬起臉,神情坦然,甚至帶著點天真,“不過是你圍我、我圍你,比跳棋、雙陸那些彎彎繞繞的規矩簡單多了。”
烏紇聞言失笑,眼中閃過一絲深意:“規則易明,勝負難料。贏棋,難如登天。”他頓了頓,審視著少女專注的側臉,“喜歡么?”
“喜歡。”阿依莎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好,”烏紇指尖捻起一顆白子,輕輕敲在棋盤上,“往后每日,便來此對弈。”
“好,”阿依莎應下,隨即又補充道,“但不能誤了我的訓練。”
“訓練?”烏紇動作一滯,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沒料到她竟敢提條件。
“科克泰說,過兩日我們便要合兵一處,操演隊列了。”阿依莎語氣認真,眼中竟流露出幾分期待。
“你倒喜歡這些打打殺殺的操練?”烏紇覺得新奇,一個女奴竟對兵戈之事如此上心,實屬罕見。
“當兵,總好過當奴隸。”阿依莎直視著他,聲音清晰。
“當兵要上陣,會死。”
“當奴隸也會死,”阿依莎的語調平靜得近乎冷酷,卻字字千鈞,“與其被拖去剁碎煮粥,不如死在戰場上。”
若死亡注定避無可避,她寧愿以一個人的身份被斬殺,而非像待宰的牲口。
“呵,”烏紇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你以為披上甲胄,便能逃過屠戮?戰場之上,兵士的血流得比奴隸更洶涌。”
“所以我更要認真訓練!”阿依莎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像出鞘的短匕,“科克泰說過,戰場會毫不留情地懲罰每一個懈怠的兵卒。我想活,就必須練!”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烏紇心中暗暗一驚。這道理看似簡單,卻是多少奴隸乃至尋常兵卒終生懵懂或雖懂卻無力踐行的鐵律。這女子……他眼底掠過一絲得意,果然沒看錯人。既是如此璞玉,不妨再試其鋒。
“練得再好,不過是個尋常步卒,沖殺在前,填溝壑罷了。有何意趣?”烏紇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鷹隼般攫住她,“想不想……做斥候?”
“斥候?”阿依莎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斥候,是兵中之眼,軍中之膽。”烏紇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力,“刀法只是最微末的皮毛。他們需精騎術,擅弓射,通潛行匿蹤,更要有一副能洞察秋毫的耳目和一顆瞬息萬變的頭腦。能望穿迷霧,聽辨風語,于絕境中尋得生路。能成斥候者,萬中無一。”
出乎烏紇意料,阿依莎對他描繪的這幅“兵中之王”的圖景,反應竟十分平淡,臉上并無向往之色。
“你不想?”烏紇追問,語氣中帶上了探究。
“我只想活下去。”阿依莎的回答依舊樸素直接。
這答案讓烏紇先是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停歇,他的眼神卻陡然變得危險起來,如同暗夜中鎖定獵物的狼瞳,閃爍著冰冷的光。
“科克泰手下訓出的奴隸兵,有比你筋骨更健的,有比你更悍不畏死的,可他們都死了,成了荒原上的枯骨。你可知為何?”
阿依莎感到一股無形的寒意爬上脊背。
“因為他們只甘于做個聽令沖殺的卒子,只學了些粗淺的把式!”烏紇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金石之音,“唯有攀上頂峰,成為那兵中之王,才能在這血肉磨盤里,活到最后!”
“那現在您帳下的這些勇士,”阿依莎迎著他懾人的目光,竟鬼使神差地反問道,語氣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他們都是斥候?”
烏紇嘴角勾起一抹極盡輕蔑的弧度:“他們?不過是些走了狗屎運的蠢貨罷了。”
“那您呢?”阿依莎幾乎是脫口而出,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驚覺那語氣中的譏誚之意。
空氣瞬間凝固。
烏紇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如同覆上了一層寒霜。他緩緩坐直身體,目光變得銳利如冰錐,直刺阿依莎眼底:“這不是你該問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冰冷的鐵鏈勒緊,“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股寒氣瞬間從阿依莎頭頂灌下,直透腳心!她猛然記起那夜氈包下偷聽到的、關于此人出身與狠戾的密謀,以及他在營中令人畏懼的地位。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語是何等莽撞。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她慌忙垂下眼簾,將所有的鋒芒與不馴死死壓住,竭力擺出最卑微恭順的姿態。
“看來,是我對你太過縱容了。”烏紇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每個字都像冰珠砸落,“聽著,成為斥候,不是選擇,是命令。”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阿依莎完全籠罩。他俯視著她,一字一頓,如同刻印:
“還有,從今往后,你只能稱我——‘主人’。明白了嗎?”
“明白……”阿依莎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抑制不住的顫音,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那個沉重的稱謂: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