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莎被命令搬離擁擠的奴隸兵帳篷,安置在烏紇那座氣派大帳旁一頂低矮窄小的氈房里。
帳篷簡陋得僅能容身,地面只鋪著一層薄薄的干草,但阿依莎卻感到一種近乎奢侈的安寧——她終于擁有了獨處的空間,不必再在深夜里如孤魂野鬼般溜去冰冷的氈包堆中藏匿。
然而,斥候訓練的殘酷程度,遠超阿依莎的想象。
烏紇指派了專門的教官:一名精悍的騎兵負責錘煉她的騎術,一個目光如鷹隼的弓箭手教導她挽弓搭箭,科克泰則繼續負責近身搏殺訓練。盡管有烏紇的嚴令,但這些教官對于要將安身立命的本事傾囊相授給一個女奴,心中充滿了抵觸和輕蔑。
更讓她壓力倍增的是,她不再與那九個年邁的奴隸兵一起,而是被扔進了普通士兵的訓練場。那些士兵赤裸裸的或鄙夷或垂涎的目光,以及不加掩飾的挑逗辱罵,如同無形的芒刺,時刻扎在她的背上。
阿依莎初期的表現,更是火上澆油。
最大的難度,來自那匹高頭大馬。
當第一次被帶到馬廄,面對那些打著響鼻、噴著白氣的龐然大物,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依莎。
馬匹那碩大的頭顱、滾圓的眼珠、有力的蹄子,都讓她不由自主地后退。
無論那騎兵教官如何粗暴地呵斥、推搡,阿依莎的雙腿如同灌了鉛,無法克服那股莫名而強烈的戰栗。她甚至不敢靠近馬匹,更遑論觸摸或騎乘。
教官的怒火在日復一日的僵持中積累,最終化為刻薄的嘲諷和更粗暴的對待。
一日深夜,阿依莎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小帳篷。她艱難地脫下被汗水浸透又凍得硬邦邦的上衣,借著透進來的烏紇帳外的營火光,查看身上新添的淤青和擦傷——這是今日訓練中被士兵有意無意撞倒、被教官斥責時推搡留下的印記。青紫色的傷痕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格外刺目。
就在此時,厚重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灌入,烏紇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手中緊握著一根油亮的馬鞭,眼神冰冷如霜。他甚至沒有一句開場白,手臂驟然揚起!
“啪——!”
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在小帳篷內炸響!帶著倒刺的鞭梢狠狠抽在阿依莎裸露的肩背上!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烙印在神經末梢!她渾身猛地一縮,死死咬住下唇,將幾乎沖口而出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直至唇瓣被咬破,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知道為什么打你?”烏紇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如同冰原上刮過的寒風,“因為你把我的命令,把斥候的訓練,當作兒戲!”
“我沒有!”阿依莎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屈辱和不屈的火焰,強忍著因劇痛而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倔強地反駁。
“啪——!”回應她的是更加凌厲的一鞭!抽在另一側肩胛骨上,皮開肉綻!
“對我說話前,要說‘主人’!”烏紇的咆哮震得帳篷壁簌簌作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阿依莎的身體因疼痛和憤怒劇烈地顫抖著,她屏住呼吸、死死盯著烏紇。幾秒鐘的窒息般沉默后,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那三個字,聲音雖輕,卻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是!主人!”
烏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隨即被更深的冷酷覆蓋。“十天后,大軍開拔,前往哥瀚領主的領地。那時,我有任務交給你。”他俯視著蜷縮在地的阿依莎,一字一頓,如同宣判,“你若失敗,就只有死路一條。沒有第二種可能。”
阿依莎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她抬起頭,迎上烏紇俯視的目光,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沒有淚水,只有被壓抑到極致的倔強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不甘。
“回答呢?!”烏紇的怒吼再次炸響。
“是!主人!”阿依莎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烏紇冷哼一聲,不再看她,轉身離去。在踏出門簾前,他隨手將一個青瓷小罐丟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寒風,也隔絕了那個帶來恐懼的身影。
帳篷內只剩下阿依莎粗重的喘息和時不時透進來的火光。過了許久,她才哆嗦著,艱難地挪過去,拾起那只冰涼的小罐。顫抖的手指擰開蓋子,一股濃烈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罐底是粘稠的黑色藥膏。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摳出一小塊,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勇氣,顫巍巍地涂抹在肩背上那兩道猙獰的鞭痕上。
“嘶……”一股沁骨的冰涼感瞬間覆蓋了火辣辣的劇痛,帶來短暫的麻痹和舒緩。
這突如其來的解脫感讓阿依莎緊繃的神經瞬間松弛,她像被抽掉了骨頭般,無力地趴伏在冰冷的干草上,壓抑了許久的嗚咽終于從緊咬的齒關中泄露出來,化作低低的、斷斷續續的抽泣。淚水無聲地滑落,混著背上的藥膏,浸濕了身下的草梗。
“哭有什么用?”
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在寂靜的帳篷中響起。
阿依莎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只見赤練依舊是一身刺目的紅衣,仿佛燃燒的火焰,不知何時已盤膝坐在她面前。那張艷麗絕倫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妖異。
“委屈?”赤練的目光掃過阿依莎背上涂著黑藥膏的鞭痕,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青瓷小罐。她伸手拾起罐子,打開蓋子湊近鼻尖嗅了嗅,隨即嫌棄地皺起秀氣的眉頭,“不過……”她拖長了語調,目光重新落在阿依莎臉上,“你學得確實太慢了,像個沒開竅的榆木疙瘩。”
赤練露出一個仿佛很惋惜的表情,但在阿依莎看來,那不過是赤裸裸的奚落。
“是他們不講道理!”阿依莎的委屈和憤怒找到了宣泄口,聲音帶著哭腔,“就因為我是個女奴!他們根本不愿意好好教我!故意刁難我!”
赤練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紅唇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
“呆子,”她收起笑容,正色道,眼神銳利如刀,“他們不愿意教你,不是他們的錯。”
阿依莎愕然。
“錯在你,是你太弱了。”赤練的聲音平靜卻字字誅心,“弱,就是原罪。弱者,活該被輕視、被踐踏、被任意擺布。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鐵律,最冰冷、也最真實的道理。”她頓了頓,看著阿依莎眼中翻騰的屈辱和不甘,話鋒忽地一轉,“不過嘛……我能幫你。”
盡管這個赤練嘴巴刻薄如刀,從未有過半句溫言軟語的安慰,但阿依莎心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她:每次在她瀕臨崩潰、走投無路之際,這個神秘的紅衣女子總會適時出現,給予她最直接、也往往是最有效的指引或支撐。赤練,成了這片絕望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浮木。
“你打算怎么幫我?”阿依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絕望,“只有十天了!十天之后,我若完不成烏紇的任務,就得死。可我怎么可能在十天里,學會所有?我現在……連靠近那匹馬都做不到!”她想起白日里教官鄙夷的目光和烏紇冰冷的鞭子,身體又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赤練神秘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格外魅惑,仿佛暗夜中盛開的曼陀羅。“跟我走。”
“可我渾身都疼……”阿依莎下意識地抗拒,背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身體疲憊得像灌了鉛。
“呆子,”赤練不耐煩地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我說跟我走就跟我走,啰嗦什么!”
赤練輕盈地起身,紅色的裙裾如同一朵盛開的血蓮,旋身便飄出了低矮的帳篷門。
阿依莎愣了一下,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沖動。她嘗試著撐起身體——奇跡發生了!方才還痛徹骨髓的鞭傷、如同散架般的疲憊感,竟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輕盈得仿佛能御風而行。
她帶著滿心驚疑,掀開門簾走了出去。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呆立當場!
營帳呢?山谷呢?巡邏的士兵呢?一切都消失了!
眼前是廣袤無垠的荒漠!一輪巨大的、清冷的圓月高懸于墨藍色的天幕,將銀輝潑灑在起伏延綿的沙丘上,仿佛給大地鋪上了一層流動的水銀。四野寂靜無聲,只有夜風拂過沙粒的細微嗚咽。
而在不遠處的一座沙丘頂端,赤練那抹紅色的身影傲然獨立,如同荒漠中唯一燃燒的火焰,耀眼奪目。更令阿依莎吃驚的是,不知何時,赤練的胯下竟多了一匹神駿非凡的黑色駿馬!那馬通體烏黑,沒有一絲雜毛,在月光下油光水滑,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四蹄穩健地踏在沙地上,頭顱高昂,噴吐著淡淡的白氣,宛如從神話中走出的夢魘獸。
一股難以言喻的渴望瞬間攫住了阿依莎的心!她歡呼一聲,邁開雙腿,朝著那團紅與黑的剪影狂奔而去!腳下松軟的沙粒似乎不再構成阻礙,久違的自由奔跑的快感充盈著她的四肢百骸!
赤練輕笑一聲,一抖韁繩,那黑馬如同離弦之箭,朝著沙丘下方疾馳而去!阿依莎則在后面奮力追趕,沙粒在她腳下飛揚。
“馬是有靈性的生靈!”赤練清越的聲音乘著夜風傳來,清晰地送入阿依莎耳中,“你要讓它知道,你才是它的主人!它才會臣服于你,而不是讓你去恐懼它!”
跑出一段距離,赤練猛地勒住韁繩,黑馬長嘶一聲,前蹄騰空,穩穩停住。她翻身下馬,動作瀟灑利落,隨后將韁繩朝著跑近的阿依莎隨手一拋。
阿依莎看著遞到眼前的韁繩,身體的本能反應讓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白天面對馬匹時的恐懼陰影再次浮現。
“呆子!”赤練的聲音帶著一絲嚴厲,“別忘了,你血管里流淌著突厥騎兵的血液!你的祖先曾駕馭著烈馬踏破山河!騎馬對你而言,不應是恐懼,而該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話音未落,她突然伸手,在阿依莎背后用力一推!
阿依莎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傳來,驚呼聲中,身體已然騰空,穩穩地落在了那匹高大黑馬的馬背上!
“勒緊韁繩!放松雙腿!腰背挺直!讓它感受到你的意志!”赤練的指令如同驚雷,在她耳邊炸響。
那匹黑色的烈馬驟然感到陌生的騎手,立刻暴躁地嘶鳴起來,猛地揚蹄、尥蹶子、原地瘋狂打轉!劇烈的顛簸和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阿依莎魂飛魄散!她只能憑借求生的本能,死死攥緊手中的韁繩,身體緊緊貼伏在馬背上,雙腿下意識地用力夾住馬腹,仿佛要將自己焊在馬背上一般!她閉上眼睛,耳邊只剩下烈馬的嘶鳴和自己如鼓的心跳。
赤練站在一旁,非但不幫忙,反而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荒漠中回蕩:“對!就是這樣!勒住它!讓它知道你的厲害!做得很好!我的傻徒弟!”
或許是阿依莎那不顧一切的緊勒和夾持,或許是她在極度恐懼中爆發出的某種奇異氣場,漸漸地,那匹狂躁的黑馬掙扎的幅度開始變小,急促的噴鼻聲也緩和下來。它似乎認命了,或者說,它感受到了背上那個小小身軀里爆發出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志。它終于安靜地接受了阿依莎的存在,只是偶爾甩甩頭,表達著最后的不滿。
阿依莎的心臟依舊狂跳不止,但最初的恐懼已漸漸被一種奇異的興奮取代。她試探著,用腳后跟輕輕磕了一下馬腹。
“唏律律——!”黑馬發出一聲長嘶,如同得到了指令,四蹄翻飛,如同黑色的閃電般朝著前方無盡的沙海狂奔而去!狂風瞬間灌滿了阿依莎的衣袖和頭發,冰冷的空氣刮過臉頰,身下是駿馬奔騰時傳遞來的、充滿力量的韻律感!一種前所未有的、掙脫一切束縛的自由感如同電流般席卷全身!
“看到那座山了嗎?”赤練的聲音如同縹緲的仙樂,從身后極遠的地方傳來,清晰地在她心間響起,“那就是昆侖!你的方向!跑過去!你能行的!阿依莎!”
赤練的呼喊如同點燃了最后的引信!阿依莎的心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自由!她自由了!她要騎著這匹追風逐電的神駒,越過巍巍昆侖,一路向東,向著那傳說中萬國來朝的、父親口中魂牽夢繞的長安城,永不停歇地奔跑下去!
當阿依莎從那個瑰麗而狂野的夢境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帶著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帶著淚水的笑意。她靜靜地躺在干草鋪上,沒有立刻起身,而是閉著眼睛,努力地、貪婪地回味著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那風馳電掣的速度,那無拘無束的自由,那與烈馬心意相通的掌控感……這感覺,陌生又熟悉,仿佛失落的珍寶終于被尋回。
“謝謝你……師父。”阿依莎在心中無聲地默念,淚水再次滑落,這次卻帶著暖意。她抬手擦去臉上的濕痕。
就在這時,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微風,輕輕拂過她低矮帳篷的門簾邊緣,發出細微的窸窣聲,仿佛有人剛剛悄然離去,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荒漠的涼意。
第二天清晨,當那個一臉不耐煩的騎兵教官像往常一樣,準備用最刻薄的語言和粗暴的動作來“教導”這個“朽木不可雕”的女奴時,他驚愕地發現,僅僅一夜之隔,阿依莎竟像是脫胎換骨!
她不再瑟縮,不再恐懼地躲避馬匹的目光。相反,她主動走向馬廄,目光沉靜地掃過那些高大的生靈,最終停在了一匹棕色的戰馬前。在教官難以置信的注視下,她伸出手,穩穩地、帶著一種近乎安撫的力量,輕輕撫過馬頸上油亮的鬃毛。那匹馬打了個響鼻,竟沒有像往常一樣表現出抗拒,反而溫順地低下了頭。
更讓教官下巴差點掉下來的是,阿依莎抓住馬鞍,動作雖顯生澀卻異常堅定,一個翻身,竟穩穩地跨坐到了馬背上!她的腰背挺直,雙手緊握韁繩,目光平視前方,雖然還帶著一絲初學者的緊張,但那份對馬背的適應和掌控的意愿,與昨日判若兩人!
騎兵教官張著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只是像見了鬼一樣,死死盯著馬背上那個瘦小卻仿佛蘊藏著某種力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