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莎裹在一件寬大皮襖里,騎著馬,沉默地跟在烏紇和幾個親兵后面。
她的坐騎是一匹矮小結實的蒙古馬,雖不如其他人騎的突厥馬高大威猛,但勝在腳力和耐久力上。
冬季的雪線正在向更高的山巒退縮,裸露出大地斑駁的瘡痍。灰蒙蒙的天幕壓迫著遠處連綿起伏山脈。視野所及,一片荒涼肅殺。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混雜著積雪下腐爛草木的腐朽味道。
融雪的泥濘裹挾著馬蹄,每一次拔起,都帶出沉重的黏膩聲響。
這是阿依莎淪為奴隸后,第一次被允許離開那座如同巨大牢籠的軍營。
一種久違到陌生的、帶著寒意的自由感,不但沒讓她感到興奮,反而讓她更加繃緊了神經。
自那夜之后,烏紇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摻進了一些難以言喻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審視,還有一絲占有的篤定和驕傲。他給她起了個新名字——「雅格」。
阿依莎對烏紇的這種新態度,也十分矛盾:她本能地厭惡這個英俊卻視冷酷無情的男人。然而,在厭惡的深處,又隱隱燃燒著一股難以遏制的渴望:她渴望獲得他的認可,不是作為玩物或奴隸,而是作為一個有力量的存在。
她渴望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大聲告訴他,她的名字是「阿依莎」。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離開這片絕地、獲得自由。
但這段旅程,也讓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橫亙在她與這個目標之間的巨大障礙——她的女子身份。
這些突厥男人,行事粗糲直接。每當需要方便,他們只需勒住馬韁,利落地翻身下馬,背過身去(有時候甚至炫耀地向同伴展示),大剌剌地解開褲子,就地解決,整個過程不過瞬息之間。
阿依莎曾嘗試模仿,但那深入骨髓的羞恥感,卻強迫她必須尋找一個隱蔽的土丘或一片稀疏的灌木叢,哪怕只是背對著隊伍幾步遠的地方。
這每一次「多余」的避讓,都不可避免地拖慢了整支隊伍的行進速度。她能感受到身后科克泰等人不耐煩的嘖舌聲和冰冷的目光。
為了盡可能減少這種尷尬的耽擱,她只能對自己更狠:盡量少喝水。即使喉嚨干得像著了火,嘴唇裂開滲出血絲,她也強忍著。胃里因缺水而隱隱作痛,眩暈感不時襲來,她只是更緊地抓住韁繩,把身體伏低在馬背上。
如廁尚能通過嚴苛的自律勉強控制,但睡眠卻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掌控的難關。
為了輕裝疾行,他們只帶了一頂狹小的行軍帳篷。
當夜幕降臨,寒氣刺骨,擠進這唯一的庇護所時,那些男人會毫不猶豫地、一口氣脫掉所有衣物,赤條條地鉆進厚重的羊毛氈里。很快,狹小的空間里便充斥著濃烈的汗味、體味和雄性荷爾蒙的氣息,混合著震耳欲聾、此起彼伏的鼾聲。
阿依莎每次都只能蜷縮在帳篷最邊緣的角落,等到所有人都沉沉睡去,鼾聲如雷時,才敢在黑暗中,背對著眾人,以最快的速度脫掉外袍,僅留貼身衣物,然后把自己緊緊裹進冰冷的毛氈里。
每一夜,她都在難以忍受的氣味、噪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中煎熬。
一次夜里,輪到烏紇值哨。阿依莎估摸著他出去了,才敢在黑暗中摸索著脫掉厚重的外袍,讓疲勞了一天的身體稍作放松。剛褪下上衣,冰冷的空氣激得她一顫,帳篷簾子卻毫無征兆地被猛地掀開,烏紇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寒氣闖了進來。
在看到他身影的剎那,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一切思考——她猛地抓起剛脫下的衣服,緊緊捂在胸前,同時飛快地扭過頭去,臉頰瞬間滾燙。
然而,烏紇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他像沒看到角落里的這個人影,徑直走向自己的行囊,從中摸索出一把隨身的小刀,然后轉身,掀簾而出,整個過程沉默而迅速,仿佛她只是帳篷里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帳篷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寒氣,卻留下了比冰更冷的難堪。
阿依莎僵硬地保持著扭頭的姿勢,緊攥著衣服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
巨大的羞恥感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憤怒!
烏紇那徹底的、完全的漠視,將她剛才那下意識的遮掩和躲避,襯得自作多情、無比可笑。
就在這一夜,阿依莎下定決心,不做女人了!
第二天清晨,當熹微的晨光勉強照亮營地時,烏紇的親兵們驚訝地發現,那個曾有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如黑緞般長發的女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頭發參差不齊、幾乎與少年無異的「假小子」。
阿依莎親手割斷了長發。那些落下的發絲,被她隨意地拋棄在冰冷的泥地里,連同她心中那個名為「女人」的沉重負擔和所有無謂的羞恥。
短發的刺痛感貼著脖頸,冷風毫無阻礙地灌入領口,阿依莎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視野仿佛都開闊了許多,眼前灰蒙蒙的天地似乎也透亮了幾分。
尤其當她抬起眼,迎上烏紇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中瞬間掠過的驚愕,以及隨即涌起的、明顯被冒犯的慍怒——一股強烈的、報復得逞般的快感,沖上阿依莎的頭頂,讓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笑出來。
這次行程遠比上次被迫遷徙要漫長得多。
一路跋涉,他們遇到了不少在融雪泥濘中艱難前行的駝隊。
大部分是滿載貨物的商團,沉重的包裹壓在駱駝高聳的駝峰兩側,在泥地里留下深深的蹄印。
偶爾也能看到幾個風塵仆仆的僧侶,或是跟隨商隊的藝人。
最讓阿依莎印象深刻的是一個規模頗大的商團,足有二十多匹駱駝和馬匹。
商隊中,一個穿著色彩異常艷麗服飾的賣藝女子格外引人注目。
她側身騎在一匹裝飾著鈴鐺的駱駝上,懷中抱著一把樣式奇特的樂器,手指撥弄著琴弦,邊走邊唱。
她的歌喉清脆嘹亮,如同山澗溪流,穿透了沉悶的行軍氛圍。
尤其當商隊經過他們這支沉默的突厥小隊時,那女子似乎有意無意地將聲調陡然拔高,婉轉悠揚,整個身體也隨之輕輕扭動,展現出一種與這荒涼環境格格不入的柔媚風情。
這風情立刻撩撥得科克泰和另外幾個親兵興奮起來,他們沖著駱駝上的女子響亮地打起呼哨,發出粗野的調笑聲。
只有烏紇,依舊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仿佛那歌聲和扭動只是掠過耳邊的風聲。
而阿依莎,她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們……那是一個與她、與眼前這片泥濘和肅殺完全隔絕的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里,天是藍的,陽光是溫暖明媚的,連風,都帶著自由的味道。那感覺,遙遠得像一個褪色的夢。
在泥濘和寒風中跋涉了七八天之后,他們的眼前終于出現了一道險峻的山隘。
穿過隘口狹窄的縫隙,遠遠地,能望見山坳深處,竟然矗立著一座由無數帳篷組成的、龐大而繁華的城池!
白色的、彩色的帳篷如同花朵般鋪展在谷地中,炊煙裊裊,人聲隱約可聞。
阿依莎心頭一跳,以為目的地就在眼前,烏紇會下令快馬加鞭沖下隘口。
然而,烏紇卻猛地一勒馬韁,調轉馬頭,毫不猶豫地偏離了通往城池的明顯道路,領著他們沿著一條更為隱蔽、崎嶇難行的山道,向隘口旁的高山上爬去。
這條山路蜿蜒曲折,異常陡峭。又耗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他們才在接近山頂、一片背風的巖石坡地,找到了一小塊相對平整、可供落腳的地方。
此地寒風凜冽,呼嘯著掠過裸露的巖石,但幸運的是,高處風大,積雪反而被吹散,露出了干燥的黑色地面。更重要的是,從這里向下俯瞰,整個巨大的山坳盡收眼底,一覽無余。
一條寬闊的河流如同銀色的帶子,從山隘之外奔騰而來,注入山坳深處,在那里匯聚成一個巨大的、宛如明鏡般的湖泊。他們之前跋涉的路線,正是沿著這條河的走向。
而在湖泊的南岸,便是那座令阿依莎震撼的帳篷之城。
此刻居高臨下,看得更為真切:城池的中心,赫然是一頂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的、巨大無比的金色帳篷!那金帳如同眾星拱月,周圍緊密環繞著數圈色彩鮮艷的紅色、綠色錦緞帳篷,如同華麗的花環。再向外擴散開去,則是密密麻麻、如同灰色海洋般的普通素布帳篷,一直蔓延到視野的盡頭,規模遠超阿依莎之前的所有想象。
帳篷之間,人影綽綽,如同忙碌的蟻群。從高處看去,大部分是穿著普通牧民服飾的百姓,但也能清晰分辨出不少和他們一樣穿著皮甲、挎著彎刀的士兵在營地間巡邏或走動。
有的區域似乎正在舉行慶典,能隱約看到人群圍攏,載歌載舞,歡快的鼓樂聲隨風飄來,顯得渺遠而虛幻。
另一些地方,則支起了一口口巨大的鐵鍋,下面柴火熊熊,白色的蒸汽升騰而起,顯然正在烹煮著大量的食物,濃郁的香氣似乎能逆著風飄上山頂,勾起人腹中的饑餓。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金帳和那些華麗的錦帳之間,能看到一些衣著極其鮮艷華美、身姿窈窕的女子在穿梭往來。她們的衣裙在灰暗的背景下如同移動的花朵。阿依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些身影,心中忍不住閃過一個念頭:那個歌喉清亮的賣藝女子,是否也在這座繁華的城池中?
這是阿依莎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如此宏大、如此生機勃勃的景象。它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在她眼前展開,帶著塵世的喧囂和熱氣。
「哼,他們倒是過得挺舒坦。」科克泰看著山下那一片盛世繁華的景象,忍不住酸溜溜地咂咂嘴,語氣里充滿了嫉妒和嘲諷,「聽說這個老可汗,一把年紀了,就只喜歡兩樣東西:女人,還有喝不完的美酒。」
另一個親兵怪笑了幾聲,接口道:「除了女人和酒,他還愛金子!看見那頂金帳沒?據說里面堆的,全是他從別人那兒搶來的金餅和金塊,能晃瞎人眼!」
科克泰重重地嘆了口氣,帶著無限向往和怨念:「媽的!老子要是有那么多金子,我也造一頂!天天躺在里面,喝酒!吃肉!玩女人!」
烏紇一直沉默地凝視著山下,聞言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打斷了手下的臆想。
「蠢貨!」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他沒有解釋,直接下令:「就在這里扎營。把帳篷搭在石頭后面,隱蔽好。」
其他人面面相覷,對放棄近在咫尺的溫暖城池、選擇在這高寒山頂挨凍感到疑惑不解,但無人敢質疑烏紇的決定。
裝著肉干的皮袋早已見底,干癟得可憐。幾個人湊了湊,把最后僅存的一塊最大的、風干得有些發硬的肉塊,獻給烏紇。烏紇接過來,看也沒看,直接撕成大小不等的幾塊,分給了他們,包括阿依莎。
夜色如同冰冷的墨汁,迅速吞噬了山坳中的燈火與喧囂。當山下城池的輪廓完全融入黑暗,只剩下金帳周圍隱約可見的守衛火把時,烏紇站起身:「雅格,跟我走,其他人留下,等我信號」
阿依莎默默起身,跟上烏紇高大的背影,沿著陡峭的山路,向山下那座燈火之城潛行而去。
靠近城池,才發現帳篷構成的「城墻」外,有木柵和簡單的哨卡。
在通往主要入口的柵欄旁,一個裹著厚皮袍、抱著長矛的守衛攔住了他們。
「漢人?」守衛警惕地質問道。
烏紇停下腳步,微微側身,將阿依莎半擋在身后陰影里,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情緒:「怎么?」
守衛的長矛的矛尖似乎不易察覺地抬高了一點,指向阿依莎的方向:「漢人不能入內。這是大汗親自定下的規矩。」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