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莎聞聲抬起眼。眼前站著一位女子,身著華貴繁復的長袍,發髻間珠翠閃爍,金飾銀釵交相輝映。
論面容,阿依莎覺得她至多大自己幾歲,但那份穿戴堆砌出的雍容與眉宇間沉淀的氣度,卻透著一股遠超年齡的沉穩。
這女子生得大氣明媚,雙眸流轉間光彩照人,身姿雖纖細窈窕,卻自有一股端凝,美而不艷,麗而不俗。與路上所見那位賣弄風情的歌女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
「是烏紇大人帶來的隨從。」一名守衛恭敬地垂首回答。
「烏紇來了?」女子聲音清越。
「是,正在帳內與大汗議事?!?/p>
女子身側一位氣度不凡的老婦人上前一步,朗聲向帳內通傳:「大汗!夫人求見!」
片刻,先前引路的官員快步掀簾而出,見到女子,忙行了個深屈膝禮,臉上堆起笑容:「夫人請稍候,大汗已知曉您來了。」
女子臉上綻開一抹溫婉慈和的笑意,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認:「哦?有什么要緊事,連我也聽不得么?」
「這……」官員面露難色,「烏紇大人正與大汗商議……軍務要事?!?/p>
女子了然地點點頭,纖纖玉指隨意地指向一旁僵立的阿依莎:「那這孩子呢?帶他去我帳里歇著?!?/p>
「夫人明鑒,并非下官怠慢。是烏紇大人嚴令他不準離開半步。再者,也怕擾了夫人休息……」官員小心翼翼地解釋。
女子輕輕一挑眉,帶著點嬌嗔的責備:「他們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到了這兒,自然該聽主人的安排。這孩子,我這就帶走了。等烏紇出來,你知會我一聲便是?!乖捳Z輕柔,卻帶著上位者不容反駁的意味。
「可是夫人……」官員還想勸阻。
帳內驀地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讓她進來?!?/p>
官員立刻躬身應「是」,側身引女子入內。她進去不久,隨侍的老婦人便又出來,對阿依莎和藹地笑道:「夫人還是放心不下小哥兒,特命老奴來請您移步去我們帳里,喝碗熱騰騰的馬奶酒,驅驅寒氣?!?/p>
「多謝夫人好意?!?/p>
一個冰冷的聲音陡然自身后響起。烏紇不知何時已站在阿依莎身后,他面無表情,一把從她懷中抽回自己的佩刀,利落地插回腰間皮帶,動作間沒有絲毫停頓。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仿佛此地一刻也不愿多留。
老婦人急忙跟上,臉上依舊掛著殷切的笑容,試圖挽留:「烏紇大人何必如此匆忙?歇息一晚,用些酒食再走也不遲啊?!?/p>
烏紇腳步未停,只扯出一個極其僵硬、毫無溫度的古怪笑容,聲音刻意拔高:「盛情心領!奈何軍情如火,改日再敘!」話音未落,他已驟然加快步伐。阿依莎幾乎要小跑才能勉強跟上他疾行的背影。
老婦人見狀,臉上的笑意淡去,也不再堅持,只是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迅速消失在燈火闌珊處。
烏紇對路徑極為熟悉,七拐八繞,帶著阿依莎來到一處守衛森嚴的馬廄。幾匹神駿的汗血寶馬正悠閑地咀嚼著草料。烏紇徑直走向看守的兵士,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的馬病了,大汗允我借一匹回營。」
兵士不敢怠慢,連忙從廄中牽出一匹毛色油亮的灰馬。烏紇目光銳利地上下掃視兩眼,一言不發地接過韁繩,牽著馬便走。
令人費解的是,烏紇并未選擇來時那條僻靜小路,反而挑了一條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主道。
道路兩旁,狂歡的人群載歌載舞,喧囂震天。然而這一切繁華熱鬧,似乎對烏紇毫無吸引力。
他死死盯著前方,眼神銳利如鷹隼,沒有絲毫偏移。
阿依莎緊跟著他,敏銳地感覺到他全身肌肉都緊繃著,像一張拉滿的弓。那不僅僅是憤怒,更摻雜著一種緊繃的、近乎……恐懼的緊張感?她甚至瞥見他牽著韁繩的手指,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
當他們終于穿過最擁擠的地段,來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時,烏紇猛地停住腳步?!干像R!」他命令道,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喘。
阿依莎依言翻身上馬。烏紇緊隨其后跨坐上來,雙臂將她環在身前。
他剛一上馬,阿依莎立刻察覺到異樣!烏紇魁偉的身軀幾乎大半重量都壓在了她背上,那沉甸甸的分量讓她脊椎一沉,差點被壓趴在馬鞍上。他滾燙的額頭抵著她的后頸,灼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畔。
「快走!」烏紇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不再是慣常的冷硬,而是帶著一種虛弱的、瀕臨失控的顫抖。
阿依莎心頭一緊,無暇多想,猛地抓緊韁繩,雙腿狠狠一夾馬腹!駿馬吃痛,嘶鳴一聲,揚蹄疾馳而出。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背上壓著的分量越來越沉。
烏紇的身體燙得嚇人,整個人軟綿綿地全靠她支撐才勉強沒有滑落。
他病了,而且病得極重!
恐懼攫住了阿依莎的心,她咬緊牙關,不斷勒緊韁繩,催促馬匹跑得更快、更快!風聲在耳邊呼嘯,混合著烏紇粗重卻越來越微弱的喘息。
當他們終于奔回到科克泰等人扎營的山腳時,阿依莎剛要勒馬轉向登山的小徑,一只滾燙卻虛弱無力的手猛地按住了她控韁的手臂。
「別……上去!」烏紇的聲音氣若游絲。
他艱難地抬起頭,仰面向著黑黢黢的山頂,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幾聲長短不一、凄厲而悠長的狼嚎——那是命令科克泰等人立即撤離、放棄營地的信號!
嚎聲剛落,烏紇的頭便重重地垂落在阿依莎的肩頭。
阿依莎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挺直腰背,才勉強支撐住這具癱軟沉重的軀體。巨大的恐懼感襲來,她不敢有絲毫猶豫,猛地一抖韁繩,驅使疲憊的灰馬沿著來時的河岸,發足狂奔!冰冷的夜風刮在臉上,身后仿佛有看不見的追兵,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
從漆黑的深夜,一直奔逃到天色微明。灰馬口吐白沫,速度漸緩。阿依莎也精疲力竭,視線開始模糊。
終于,在晨光熹微中,她看到前方出現一片斷壁殘垣的廢棄村莊。
她驅馬沖進村子,找到一間尚未完全坍塌的土屋,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昏迷的烏紇從馬背上弄下來,拖進屋內。
剛把他沉重的身體放倒在地上,阿依莎自己也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重重地栽倒在烏紇身旁,失去了知覺。
再次恢復意識時,四周已又是一片濃重的夜色。干渴和饑餓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她的喉嚨和肚子。
她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不知多久滴水未進、粒米未沾了。都是烏紇……這個念頭剛起就被壓下。
她艱難地側過頭,看向身旁的烏紇。
他依舊雙目緊閉,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慘白,嘴唇卻是駭人的烏紫色。
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而艱難的粗喘,仿佛破舊的風箱。
阿依莎掙扎著爬起來,跪伏在烏紇身邊。顫抖的手指探向他的脖頸——觸手一片冰涼,脈搏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她慌忙俯下身,將耳朵緊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屏息凝神——過了許久,才聽到一聲極其微弱、間隔漫長的「咚」……
烏紇快要死了!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阿依莎的心。
救他?
這個念頭本能地閃過,但隨即被更殘酷的現實擊碎——她自己都命懸一線,拿什么救他?在這片荒涼的廢墟里,連一滴水、一口食物都看不到!
活下去!一個倔強的聲音在她心底嘶吼。做奴隸時,比這更糟的日子都熬過來了!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狠勁支撐著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她拖著灌鉛般的雙腿,在死寂的村落里仔細搜尋。
令人驚喜的是,她在一處半塌的灶房里找到了一只積滿灰塵、但還算完好的木桶,桶上甚至還拴著麻繩!
更讓她幾乎要歡呼出來的是,在一戶人家荒草叢生的后院,她發現了一口被石板半掩的水井!掀開石板,幽深的井口下,隱約傳來水波晃動的微光。
她急忙放下木桶,聽到木桶「噗通」一聲觸及水面后,又顫抖著拉起麻繩。當小半桶清澈而帶著些許溫度的井水被提上來時,阿依莎幾乎落下淚來。
她迫不及待地用手掬起水,貪婪地大口吞咽。那水帶著泥土的微腥,卻甘冽如瓊漿,瞬間滋潤了她火燒火燎的喉嚨。她馬上喝了個痛快。
隨后她又打了小半桶水,跌跌撞撞地拎回土屋。
看著昏迷中牙關緊咬的烏紇,阿依莎犯了難。她費力地將他沉重的上身扶起,讓他無力的頭顱枕在自己單薄的腿上。然后用她剛剛找到的一個邊緣有豁口的破陶碗,舀起一點水,小心翼翼地湊近烏紇干裂烏紫的嘴唇。
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她耐心地、一點點地浸潤,用手指輕輕撬開他的牙關,讓微小的水流慢慢滲入。
終于,她看到烏紇的喉結極其微弱地滾動了一下!
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火星,在阿依莎冰冷的心底點燃。
「你不跑嗎?」
赤練那帶著慣有慵懶與戲謔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從屋外沉沉的夜色中飄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