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練的話語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阿依莎混亂的思緒。
是啊!眼下簡直是天賜良機!
烏紇深陷昏迷,毫無反抗之力。門外拴著能帶她遠走高飛的馬匹。此地距離金帳汗國不過一日路程。那位夫人看起來溫和仁慈,若去懇求收留,說不定真能脫離苦海,重獲新生。
阿依莎的目光透過破敗門洞,投向遠方連綿起伏、在暮色中勾勒出黛青色輪廓的山脈。索拉博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翻過那座山,一直往東,就能到你父親的故鄉——大唐。」那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陣劇痛猛地攫住了她的手!阿依莎驚得差點跳起來。
低頭看去,烏紇依舊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但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卻像鐵鉗般無意識地、死死攥住了她搭在他胸口的手腕!仿佛他殘存的意志仍在固執地阻攔她離去。
「還在猶豫什么?走啊!」赤練慵懶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耐煩的催促。
「我……我不能……」阿依莎的聲音干澀發緊。
赤練的身影似乎向前傾了傾,那雙在昏暗中閃著幽光的眸子居高臨下地鎖定了她,瞳孔危險地縮緊,如同鎖定獵物的蛇。
「舍不得他?」
「不是!」阿依莎像被燙到一樣,急切地反駁,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只是……」
「那就殺了他。」赤練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如同宣判。
「不行!」阿依莎脫口而出。
「為什么?」赤練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壓迫性的質疑。
「他……他也算是救過我。」阿依莎低下頭,聲音低得如同蚊蚋,帶著心虛的囁嚅。
「哈!」赤練發出一聲極其刺耳的、充滿嘲諷的尖笑,「蠢貨!那叫『救』?那是擄掠!把你變成他的奴隸!這一年你吃的苦頭都喂了狗嗎?鞭打、饑餓、差點被剁碎了煮湯!這些,你都忘了?!」
「我沒忘!」阿依莎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憤怒的火焰。
「那就殺了他!」赤練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下。
「我……我做不到!」阿依莎忽然崩潰了,聲音帶著哭腔,整個人蜷縮起來,「別問我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我下不去手!」
她雙手捂住臉,仿佛這樣就能逃避赤練逼人的目光和內心翻騰的罪惡感。
赤練細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狹長的瞳孔在黑暗中閃爍著非人的寒光。
「你……不敢……殺人?」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重壓。
屋外,一陣狂野的寒風呼嘯著掠過廢墟,卷起沙塵,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瞬間吞沒了土屋內三人之間死一般的沉寂。
赤練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蜷縮在地上的阿依莎。
阿依莎像小時候做錯事被母親發現一樣,死死低著頭,不敢與之對視。然而,那兩道冰冷、失望、如同實質般的目光,卻穿透了她的脊背,讓她無處遁形。
「那你父母和弟弟的仇呢?」赤練的聲音再次響起,像重錘敲在阿依莎心上,「你不報了?就讓他們白白慘死,曝尸荒野?」
「殺他們的人……已經死了。」阿依莎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肯定。
她清晰地記得那個吐蕃兵壓在她身上時,那冰冷僵硬的重量,以及箭矢洞穿他頭顱后噴濺的溫熱鮮血。
「不夠……不夠……不夠!」赤練壓抑的怒火終于爆發,化作一聲聲低沉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充滿了對徒弟懦弱的極度失望,「還有他的同伙!那些一起屠戮你親人的畜生!還有那些在背后驅使他們、下達命令的豺狼!這些都是你的仇人!血海深仇,你怎么能……怎么能就這么算了?!啊?!」
「那我也應該去殺那些吐蕃兵!」阿依莎迎著赤練的怒火,倔強地抬頭反駁,「不該殺他!他不是……不是殺我親人的兇手!」
「他更該死!」赤練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切,「殺他,是為你自己報仇!我的傻徒弟!為這一年你在他手下受的每一份屈辱!每一道鞭痕!每一次瀕死的恐懼!這仇,難道不該報嗎?!」
阿依莎如遭雷擊,一下子愣住了。
為自己報仇?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混沌的思緒。
「可我……我……」她語無倫次。
「你不恨他?」赤練的聲音帶著最后的、冰冷的試探。
「我恨他!」阿依莎毫不猶豫地承認,眼中燃燒著真實的恨意,「但我……我不能……不能就這樣殺掉他。」
她要的復仇,是在戰場上,用自己磨礪出的刀鋒,堂堂正正地擊敗他,證明自己的價值,而非在對方毫無反抗之力時施以暗算。她的自尊,她心中那點微弱的、屬于一個人的驕傲,不允許她這樣做。
赤練沉默良久,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仿佛來自深淵的嘆息。她沒有再說什么,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破屋,再也沒有回來。
只留下阿依莎獨自一人,在冰冷徹骨的黑暗中,守著那個她恨之入骨卻又無法痛下殺手的男人。
這一夜,阿依莎如同當年徹夜不眠照料生病的弟弟。她強撐著疲憊,一次次伸手試探烏紇滾燙的額頭,感受他脖頸下微弱得幾乎消失的脈搏,再小心翼翼地用破碗喂他喝下幾滴冰涼的井水。
當天邊終于泛起灰白,晨曦艱難地透進破屋時,烏紇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布滿了迷離的血絲和深重的恍惚。
「過去多久了?」他的聲音嘶啞干裂,如同在沙礫摩擦。
「一天一夜了。」阿依莎的聲音同樣疲憊不堪。
烏紇掙扎著想坐起來,動作笨拙而費力。
他看向阿依莎,眼神里的茫然尚未完全褪去。
在阿依莎眼中,此刻這個虛弱不堪的男人,與她記憶中那個連睡夢中都仿佛睜著一只眼睛、時刻保持警惕的烏紇,判若云泥。
「馬呢?」他喘著氣問。
阿依莎這才想起,他們騎來的那匹灰馬并非己有。
「大概……自己跑回去了。」那馬認得路。
烏紇聞言,深深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無力與焦灼。
「蠢貨!」他低罵一聲,不知是在罵馬,還是罵自己,抑或是眼前的情境,「他們會猜到我們在這里……必須立刻走!」
「他們是誰?」阿依莎追問。
烏紇沒有回答,只是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扶著斑駁的土墻,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如同喝醉了酒般踉蹌不穩。
阿依莎見狀,立刻上前,將他沉重的右臂繞過自己瘦削的肩膀,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一步步艱難地挪向門口。
兩人如同風中的殘燭,蹣跚著走出廢棄的村莊。
幸運的是,他們很快遇到了一支行進中的商隊。
領隊是個目光精明的粟特商人,見他們形容狼狽,尤其是烏紇那副隨時會倒下的模樣,心生惻隱,便點頭應允他們隨行。
烏紇強打精神,堅持要立刻換掉身上可能暴露身份的衣物。
他用商隊提供的回鶻男子便服換下了原來的裝束,并命令阿依莎換上了一身大唐女子的素色長裙,還讓她戴上了遮蔽面容的面衣。
粟特領隊見烏紇氣息奄奄,便好心引薦了一位同行的番邦僧人。
僧人用一套奇特的手法仔細檢查了烏紇的身體后,面露驚異,對阿依莎說道:
「這位施主并非染病,乃是中毒之象。」
「中毒?!」阿依莎心頭一緊,「什么毒?」
「可曾被毒蟲毒物咬傷?」番僧問。
阿依莎搖頭。
「那便是……誤食了劇毒之物。」番僧沉吟道,目光若有所思地掃過烏紇灰敗的臉色,「萬幸他體魄強健異常,攝入之毒量亦不算多,方能撐到此刻。貧僧這里有些『底也迦』,能解百毒。」
說著,他從隨身攜帶的藥箱中取出一個小皮囊,倒出幾粒漆黑如墨、散發著奇異苦澀氣味的藥丸,小心喂入烏紇口中。「更要緊的是,他中毒后曾有大量飲水,此乃救命的關竅!若非如此,五臟六腑早已被毒侵入,佛祖也難救。」
隨商隊緩慢行進的兩天里,在番僧的藥物和阿依莎的悉心照料下,烏紇的元氣漸漸恢復。
然而,他雖能行走坐臥,面色卻依舊透著一種病態,精神也萎靡不振,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虛弱陰影中。番僧見狀,又將一種名為「仙茅」的藥草,搗碎后讓烏紇服下,助其恢復體力。
夜幕再次降臨。商隊在背風處扎營歇息。
阿依莎照例守在烏紇附近,背靠著一匹溫順的駱駝。
不遠處,商隊的人圍坐在篝火旁。今夜輪值守夜的是領隊的侄子,一個臉龐尚帶稚氣的少年。
他坐在火堆旁,目光時不時地飄向阿依莎這邊。
自從他們加入商隊,這個少年就總是找機會湊近,試圖與她攀談。
為了掩飾身份,烏紇編造了一個故事:他們是受繼母迫害、逃出家門的兄妹,此行是去遠方投靠親戚。
得知他們是「兄妹」,少年對阿依莎的態度更加熱切起來。
阿依莎則始終冷若冰霜,極力回避。
少年每一次熱情的搭訕,都在無情地提醒她那身礙眼的長裙和被迫扮演的女子身份,這是她拼命想要掙脫的枷鎖。若非烏紇嚴令,她恨不得立刻扒下這身衣裙,一把火燒成灰燼。
「那小子……對你有點意思。」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在身側響起。
阿依莎一驚,轉頭看去。烏紇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剛才顯然是在假寐。
此刻,他那雙在篝火映照下依舊顯得過于幽深的眸子,正靜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凝視著她。
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間攫住了阿依莎的心。
「你想做什么?」
她冷冷地回視過去,語氣中帶著戒備。
出乎意料的是,烏紇并未因她生硬的頂撞而顯露半分怒意。他那張被病容籠罩、線條冷硬的臉上,竟緩緩地、極其罕見地……向上牽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那笑容極淡,甚至有些虛弱,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阿依莎心中激起了層層危險的漣漪。
他……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