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跋涉了六七日,商隊即將轉向東行,他們的目的地是瓜州。
而烏紇與阿依莎則需向南,穿越一片不大的荒漠,方能返回他們營寨所在的山谷。
離別前夜,領隊侄子的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他再三懇求烏紇,言辭熱切而急迫,希望能讓「雅格」隨他們同行。他甚至激動地許諾,待回到家鄉后,馬上就會娶她為妻,給她富足安穩的生活。
「我一定會讓雅格過上最幸福的日子!」少年眼中閃爍著真摯的光芒。
烏紇沉默地聽完少年充滿憧憬的懇求,臉上適時地浮現出無奈與惋惜,裝模作樣地深深嘆了口氣:「你們救了我兄妹二人,讓我實在感激。但……此事萬難應允。我父親早已為舍妹定下婚約,許配給了我們的表兄。此番南下,正是去投奔他。我們已經約好,只待我們抵達,便完婚。」
謊言編織得滴水不漏。
少年如遭重擊,瞬間萎頓了下去。阿依莎冷眼瞧著,只覺得這少年情態既天真又……可笑。
少年淚眼婆娑地望向阿依莎,聲音顫抖:「祝……祝你幸福。」
說完,便跌跌撞撞地沖向遠處的黑暗,大概是想去尋個無人角落,好放聲宣泄心碎的痛苦。
阿依莎剛要笑出來,便被烏紇一個冰冷凌厲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去。
「你別介意,」領隊走過來,寬厚地拍了拍烏紇的肩膀,反過來安慰他,「他還年輕,經歷些挫折也好,讓他明白,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是我的疏忽,」烏紇面露「愧疚」,語氣誠懇,「早該說明白的,斷了他的念想,免得徒增傷感。」說罷,烏紇便大步流星地朝著少年消失的方向追去。
夜色漸深,篝火噼啪。直至眾人準備安歇,也不見烏紇與少年、乃至隨后前去尋找的領隊歸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阿依莎的心頭,讓她坐立不安,卻又不敢貿然去尋。
她自知烏紇是何等樣人,但心底殘存的一絲荒謬的信任仍在掙扎:他總不至于……對救命恩人、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下手吧?
后半夜,萬籟俱寂。一個身影邁著異常輕快的步伐,從黑暗中無聲無息地回到營地邊緣。
是烏紇。
阿依莎悚然看見,他徑直走向篝火旁唯一醒著的值夜人——那是商隊里一個沉默寡言的伙計。
烏紇自然地坐在那人身邊,甚至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閑話家常。
緊接著,電光火石間!烏紇的右臂猛地一送,動作快得看不清,似乎只是輕輕一推或一拳搗向對方心窩——那伙計連哼都沒哼一聲,身體便軟軟地向后仰倒,癱在沙地上,再無動靜。
整個過程,快、準、靜,如同鬼魅,讓阿伊莎驟然心驚,寒意瞬間蔓延了四肢百骸。
烏紇站起身,走向大巖石后熟睡的其余商隊成員。那里被巖石遮擋,阿依莎看不見具體情形,只能聽到一個低沉、含糊、可能是某人在睡夢中無意識發出的囈語或鼾聲,也在極短的時間內……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籠罩了營地,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
當烏紇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火光映照下時,他正用一塊色彩異常艷麗的絲綢織錦,仔細擦拭著一柄沾滿粘稠暗紅液體的小刀——那是他從不離身的防身武器。
火光跳躍,映著他毫無波瀾的臉和匕首上滑落的血珠。
「你殺了他們……」阿依莎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閉嘴。」烏紇的聲音同樣冰冷,不容置疑。
阿依莎僵在原地,冷冷地、帶著刻骨恨意地瞪著他,紋絲不動。
烏紇猛地欺身到她跟前,大手一把揪住她腦后短硬的頭發,像拎起一只待宰的羊羔,粗暴地將她拽起。接著,在她背上狠狠一推:「走!」
阿依莎踉蹌著,被那股力量推搡著繞過了那塊巨大的巖石。
地獄般的景象瞬間撞入眼簾!
商隊的人橫七豎八地倒臥在沙地上,姿態扭曲。每個人的喉嚨都被精準地切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大口子,汩汩涌出的鮮血正迅速被干燥的沙土吞噬。他們的臉上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的驚愕、茫然和無法言說的痛苦,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在一匹臥著的駱駝旁,她看到了那位番僧。
番僧竟還未完全斷氣!他雙目微睜,望向深邃的夜空,臉上顯出一種奇異的、超脫生死的平靜祥和。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誦念最后的經文或留下只言片語,但從口中涌出的,只有帶著泡沫的、暗紅色的血沫。
阿依莎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猛地別過臉去,強烈的憤怒與深沉的酸澀堵在胸口,幾乎讓她窒息。驀地,她看到遠處一輪巨大的明月下,赤練正靜靜地注視這一切。
她真蠢!她早該認清烏紇的真面目,在那夜就殺掉他!
「磨蹭什么?」烏紇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他走過來,粗暴地拉起番僧身后那匹駱駝的韁繩。駱駝不情愿地嘶鳴著站起,邁出的前蹄,不偏不倚,重重地踏在了番僧仍在微弱起伏的胸膛上!一聲沉悶的骨裂聲隱約可聞。
「他救過你的命!」阿依莎猛地抬頭,強壓著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
烏紇停下腳步,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殘忍與理所當然:「所以,」他聲音低沉而清晰,「我是最后才殺的他。」
「豺狼!」阿依莎從齒間迸出這兩個字。
「隨你怎么叫。」烏紇毫不在意,甚至帶著一絲冷酷的玩味,「兩條路:跟我走,或者,」他晃了晃手中擦拭干凈的匕首,「留在這里,永遠陪著他們。你自己選。」
冰冷的夜風卷過血腥彌漫的營地。死一般的寂靜中,阿依莎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過了許久,一個輕飄飄的、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認命的、冰冷的順從:
「我跟你走,主人。」
他們分別騎上了原本屬于領隊和他侄子的馬,驅趕著商隊剩下的幾匹駱駝,在星月黯淡的指引下,向南倉惶疾行。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一天一夜后,那片熟悉的山谷終于出現在視野中。
遠遠地,幾個小黑點正向他們狂奔而來。隨著距離拉近,阿依莎認出是科克泰等人。
跑在最前面的科克泰顯然過于激動,腳下不穩,狼狽地摔了個跟頭,他就勢向前翻滾一圈,又敏捷地跳起來,繼續狂奔,臉上是混合著狂喜與焦慮的神情。
「烏紇大人!雅格!你們……你們總算回來了!」科克泰沖到近前,氣喘吁吁,聲音嘶啞。
烏紇不等馬匹停穩便飛身下鞍,疾步迎上:「哥瀚領主的人來了沒有?」
「來了!前天就到了!」科克泰急切地點頭,臉上仍有余悸,「鐵木爾大人……差一點就著了他們的道!幸虧!幸虧我們及時趕回來了!」
烏紇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他重重地拍了拍科克泰結實的臂膀:「好!」
「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們說是您……」科克泰急切地想追問。
「詳情稍后再說!」烏紇打斷他,翻身上馬,「我先去見鐵木爾!」話音未落,他已一抖韁繩,策馬如箭般射向營地深處。
科克泰等人的目光這才落到阿依莎身后那幾匹滿載貨物的駱駝上,他們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發財了!」「這下好了!」科克泰興奮地沖到阿依莎馬前,一把攏住韁繩,連珠炮似的發問:「雅格!怎么回事?哪來的這么多東西?路上遇到肥羊了?」
阿依莎牢記烏紇的叮囑,緊閉雙唇,眼神空洞地望向別處,一個字也不肯吐露。
回到熟悉的營地,阿伊莎才發現,這里多了一些新面孔——一批明顯是新近擄掠來的奴隸。
阿依莎剛回到自己那頂低矮的小帳篷,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一個士兵叫了出來。
士兵身后,跟著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女孩顯然被簡單梳洗過,換上了一件相對干凈的舊衣,但眼神如同受驚的小鹿,充滿了恐懼與茫然,身體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鐵木爾大人賞給烏紇大人的。」士兵簡短地交代,語氣如同在移交一件貨物。
阿依莎看著女孩,一種強烈的荒誕感和物傷其類的悲哀涌上心頭。
女孩也怯生生地回望著她,嘴唇翕動,最終鼓起全部勇氣,用細若蚊蚋、帶著哭腔的聲音問道:「他……他會殺了我嗎?」
阿依莎沉默著,伸手將女孩冰冷顫抖的手拉進帳篷。
狹小的空間里,她將女孩輕輕拉入懷中,動作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的溫柔。沒有言語的安慰,只有無聲的擁抱。
女孩僵硬的身體先是緊繃,隨后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慢慢地放松下來,緊緊回抱住阿依莎,壓抑的啜泣聲終于從喉間溢出,浸濕了阿依莎的肩頭。
「求求你……能不能……帶我走?」女孩在她耳邊絕望地低語,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阿依莎的手,一下下,輕柔地撫摸著女孩枯澀的頭發,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熟練。
她的目光越過女孩顫抖的肩膀,投向帳篷外一眼即能望到頭的風景,聲音低沉而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無法更改的真理:
「我不能。」她頓了頓,手臂收得更緊了些,「逃走,只有死路一條。我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