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紇的靴底碾過帳外粗礪的沙石,帶著深夜刺骨的寒氣掀簾而入。
鐵木爾送來的女奴像受驚的兔子般蜷縮在角落,他目光掃過,卻未作絲毫停留,只對著昏暗的空氣冷聲道:「阿伊莎,棋盤。」
銅制棋罐入手,沉甸甸的冰涼瞬間刺透指尖。太久沒碰了。那些曾經爛熟于胸的棋路,早已被這一路上的經歷磨蝕成了散落的齏粉。
頭兩局,她落子太過倉促粗心,黑棋尚未成氣候,白子便已露頹勢,連掙扎都笨拙倉皇得讓人不忍直視。
「廢物。」烏紇的指關節重重叩在棋盤上,「第三局再輸,站到天亮。」
月輪悄然爬過氈帳頂端時,勝負已分。
烏紇厭煩地揮揮手,如同驅趕蚊蠅:「門口守著。」
阿依莎轉身的剎那,清晰地捕捉到身后女奴牙齒劇烈磕碰的細碎輕響,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她的后頸。
夜風卷著沙礫刮過耳廓,很快被另一種更具穿透力的聲響淹沒。先是女孩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如同被扼住咽喉的瀕死鳥鳴,緊接著是烏紇粗重、野獸般的喘息,猛烈地撞擊著氈帳的木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
帳內的聲響如同鈍器,反復錘擊著阿依莎緊繃的神經。
她想起女孩不久前緊緊抱住她的力度——那雙冰涼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求你……帶我走」——而她只能回以那三個冰冷沉重的字眼:「我不能」。
一滴滾燙的東西砸在腳背,迅速洇入深沉的夜色,無聲無息。
「早宰了這畜生,何來這一切?」
赤練的聲音裹挾著夜風飄來。她慵懶地斜倚在帳外的拴馬樁上,指尖纏繞著一縷發尾,眼底的笑意卻透著冷意,比夜風更刺骨。
「是我的錯。」阿依莎的聲音被風吹得零落散碎。
赤練嗤笑一聲,直起身:「這才像點樣子。你以為戰場是孩童過家家?講什么光明磊落?兵者,詭道也。勝者王,敗者寇,自古皆然。」
阿依莎仰起頭,夜空星辰密布,雜亂得如同天神隨手傾瀉的一捧碎砂礫。
「蠢得像那救蛇的農夫。」赤練啐了一口。
「農夫?」阿依莎茫然。
「沒聽過?」見阿依莎搖頭,赤練先是一愣,然后便發出一串低低的笑聲。
她戲謔地朝帳內瞥了兩眼,輕盈地躍至阿依莎身邊,俯身在她耳邊,將那則冰冷的故事娓娓道來。
故事講完,阿依莎的喉嚨里也溢出了聲音——先是幾聲漏氣般干澀的嗬嗬,旋即笑聲越來越大,直至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淚水糊住了視線。
「小聲些。」赤練用指尖揩掉自己笑出的淚花,朝帳內努了努嘴,「別擾了里面的好興致。」
可阿依莎的笑聲如同決堤的洪水,失控地傾瀉滿地。
直到遠處一聲斷喝刺破夜色:「雅格!鐵木爾大人召見!」
阿伊莎猛地咬住下唇,笑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斷。
「叫我?不是主人?」
「是你。」
身后的氈帳內,所有的聲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阿伊莎幾乎能想象烏紇此刻的模樣——定是驟然繃緊了身體,支棱著耳朵,像一頭被驚擾、瞬間進入戒備的孤狼。
「這么晚了……」
「少啰嗦。」
鐵木爾的氈帳比烏紇的更為暖融。火盆里的木炭泛著暗紅的光,將四壁懸掛的狼皮映照得流光溢彩,毛尖仿佛跳動著微弱的金芒。
鐵木爾帳內格局與烏紇處相差無幾,只是燭火明顯少了許多,不似烏紇帳中那般,即便黑夜也要亮如白晝,顯得此處光線幽深,更添幾分莫測。
這是阿伊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審視鐵木爾。
他與烏紇共享著同樣深邃如壑的眼窩,但烏紇的眉峰如刀劈斧鑿般冷硬,鐵木爾的眉骨線條則柔和些許,眼尾微微下垂,若笑時,眼角會堆疊起細密的紋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角下那一顆小小的淚痣,宛如精心點上的灰痕,為這張頗具威儀的男子面容平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韻致,也幾乎成了整張臉上最微妙的標識。
「坐。」鐵木爾用手中卷軸隨意點了點坐墊,聲音溫沉,如同浸過蜜的鵝卵石,圓潤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阿伊莎恍惚間憶起金帳外那位汗王的聲音——也是這般聽著溫和,卻讓人骨髓生寒,不敢違逆。
她剛依言坐下,鐵木爾便放下了卷軸,目光落在她參差的短發上:「我記得,出發前,你的頭發沒這般短。」語氣平淡,卻像極了阿伊莎故鄉那些慈祥長輩對晚輩的關切詢問,讓她心頭猛地一顫,險些失神。
「為掩藏身份剪的。」她低聲回答。
鐵木爾微微頷首,起身從氈壁上取下一個皮質酒囊,盤腿坐回她對面。他取過一只精美的雕花銀杯,自囊中傾注出澄澈如紅寶石的液體。酒液在銀杯中流轉,折射著火盆的光,泛出誘人的琥珀色光澤。
阿伊莎見狀,馬上匍匐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面。
「我的帳里,沒這規矩。」鐵木爾的笑聲渾厚,震得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響,「起來,陪我喝一口。」
阿伊莎僵硬地坐回去,掌心瞬間沁出些微冷汗。
「放心,沒下毒。」鐵木爾悠然呷了一口酒,眼尾余光似笑非笑地掃過來。
阿伊莎的心臟驟然縮緊,剛捧起銀杯的手指瞬間僵直,杯中酒液微微晃蕩。
「嗯?」鐵木爾的眼神倏然銳利起來,如同高空鷹隼鎖定獵物時收緊的利爪——那眼神,與烏紇懷疑她時如出一轍!
這一刻,阿伊莎才徹底清醒。眼前哪有什么關懷下屬的仁慈上官?他們血管里奔流的,終究是同樣冷酷的血液。只不過,比起烏紇,鐵木爾更深不可測、難以揣度。
「沒、沒什么。」她慌忙垂下眼簾,看見自己蜷縮在地上的影子,卑微得難看。
「科克泰說,只有你跟著烏紇去了金帳。」鐵木爾放下酒杯,指節有節奏地輕叩著矮幾邊緣,「那里,發生了什么?」
「主人他應該……」
「我要聽你說。」他溫和地打斷,聲音依舊沉穩,卻像在她喉嚨里悄然系上了一根無形的繩索,緩緩收緊。
阿伊莎抬起眼,被迫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聲音輕若蚊蚋:「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見了誰,聽到了什么,都要告訴我。」鐵木爾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真的不知道。」阿伊莎堅持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鐵木爾凝視她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聽不出是失望還是別的什么。
「你稱烏紇為主人,忠于他,這很好。」他緩緩說道,手指摩挲著酒杯邊緣,「但你要明白,烏紇,他也是我的屬下。這片軍營,我才是真正且唯一的主人。你難道……不該忠于我這位真正的主人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火盆里炭火的噼啪聲格外清晰。
阿伊莎低著頭,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時間如同被拉長。最終,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將跟隨烏紇進入金帳汗國直至狼狽回營的整個經過,事無巨細,一五一十地向鐵木爾和盤托出。
鐵木爾聽得異常專注,不時打斷她追問細節。尤其是當她提及在金帳外遇見的那位夫人時,鐵木爾的問題尤為細致,眼神銳利,仿佛在反復確認那女子的身份,是否與他心中所想的某人吻合。
反倒是在阿伊莎講述烏紇中毒之事時,鐵木爾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間甚至掠過一絲了然,仿佛這一切的發生,只要確認了遇到的是「那個女人」,便全然在他意料之中。
「很好。」聽完所有,鐵木爾微微頷首,「今晚我們說的事,不要向烏紇提起。他若問起,讓他直接來找我。」
阿伊莎順從地點點頭。
「回去吧,我也該歇息了。」
當阿伊莎走到營帳門口,鐵木爾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把頭發留起來。這是命令。」
阿伊莎的腳步頓住,身體有瞬間的僵硬。她極不情愿地轉過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對著鐵木爾模糊的身影,恭敬地垂下頭:
「是,主人。」
自那夜后,沒過兩日,鐵木爾送給烏紇的女奴便暴斃了。阿伊莎曾遠遠地瞥見那可憐女孩的尸首,露出的部位布滿淤青掐痕,兩腿間淋漓著鮮血。
這是烏紇對鐵木爾未經他同意、深夜單獨召見阿伊莎的無言抗議。
吊詭的是,僅僅一天后,阿伊莎便被提拔為小隊隊長,直接接受鐵木爾的命令。